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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的最后一战

发布: 2012-5-17 22:33 | 作者: 朱山坡



        父亲骑着马追随火车消失在漫长而黑暗的隧道里,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他弥留之际的最后时刻,饱含着激情、隐喻和诗意。很久以前我便告诉他,铁路经过了家乡,隧道从雄壮的槐山底部穿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父亲对此充满了向往,回家那天,我、哥哥和妹妹挟扶着他从火车上下来,然后从镇上租了一辆微型面包车把他送回到了家。哥哥把他从面包车上背下来,让他坐在轮椅上,好一会,他耷拉着的头才缓缓地抬起来。
        “这就是槐庄呀。”看着到处的残墙断壁和破破烂烂的瓦房,父亲仿佛不相信自己已经回到了老家。当然,他已经十二年甚至更久没回来了。
        这是旧槐庄。母亲说,只有我们家还住在这里,其他的人都搬到那边去了。母亲说的那边,是指离此几里外的渡口。自从火车从槐庄中间经过,噪声便将乡亲们赶跑了。火车从遥远的北面呼啸而来,村庄便处在惊惶的地动山摇之中,连狗都抱头鼠窜。那些没有拆除的破房子空无一人,比时间还荒芜。
        母亲将一张蓝色的毛毯盖到父亲的腿上,然后和哥哥一起将他推进了屋。
        黄昏的屋子有点暗了。这是一座普通的院子,中间一排瓦房,两侧各有两间附属房,前面一堵围墙,围墙外是荒废的庄稼地。院子里长满了青草。屋顶上的狗毛草也在迎风飘扬。屋子里有点紊乱,主要是因为堆放皮革的缘故。母亲靠着给皮革厂针织手套赚钱,她早已经拒绝我们的接济,能自给自足了,甚至还经常询问我们兄妹有没有经济上的困难。母亲已经六十岁了,比父亲小九岁。
        我们抬头,便看到对面的一条明亮的铁轨和铁轨下面铺满石子的路基,还有沿着铁轨延伸的笔直整齐的澳大利亚桉树。村前原来有一条河,河水泛滥时整个槐庄及附近的农田都成为泽国,现在河不见了,农田也支零破碎,没有了茂密的蕉林,与许多记忆一样,被黑洞吞噬了,因此我对这里感到了陌生和孤独。
        妹妹的智力并不好,因为她猜不出父亲到底还能活多久,甚至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座房子,尽管她也出生在这里,童年的时候掉到塘里差点淹死。因此,她充满了好奇,除了四处张望,还兴致勃勃地动手拨除院子里的杂草。哥哥首先听到了马的响声,我也闻到了马的气味。
        妈妈你没告诉过我家里有一匹马。哥哥说。马在右边尽头的一间房里。这是一间后来加堆上去的房子,原来是一间柴房,也养过猪。现在一匹又老又瘦的马住在这里。它不断地用舌头短着嘴唇上的两三个疮,身上长满了癞,苍蝇肆无忌惮地在它的身上安营扎寨,强盗一般吸着这具干瘪的肌体。妹妹说,妈妈,这匹马快死了。
        “是我用从一个屠户手上买回来的。眼看它就要挨刀子了。”母亲欣慰地说,“我也不知道买它回来干什么,它身上没有干活的力气,但我还得天天伺候它,唠叨它。”
        “是一匹公马。”妹妹兴奋地叫着。
        “是的,”母亲说,“三年了。算是奇迹。”
        看上去母亲比这匹马还要苍老得多。从城里回来后,母亲已经在乡下生活十二年了,正好跟父亲在狱里的时间一样长。
        “让我看看。”父亲在屋子里喊。
        父亲是想看马。母亲生疏地走近父亲,抓住轮椅,试图推动它。但她推不动。我跑过来帮忙。
        “让我再试试。”母亲轻轻地推开我的手。
        母亲憋足了气,手腕上的青筋像脸上的皱纹一样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她的右腿顶住地上的一个泥坑,咬紧牙关,使尽了力气,轮椅终于动了。
        那匹马将嘴伸向父亲。父亲本能地往后退了退,然后才缓缓地抬起右手,抚摸了一下马的嘴巴。
        “这是我的马。老朋友又重逢了。”父亲说。他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我和哥哥想帮他,被母亲制止了。
        父亲努力了几次,终于依靠双手的支撑,颤巍巍地站住了。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有一匹马在奔腾。
        “你本来就应该站起来的。”母亲说。这是十二年甚至更长时间以后母亲第一次跟父亲说话。我们都不适应这种状况了。父亲也不知所措,双腿挺起来,双手离开了轮椅,沿着走廊往前走了两三步,在走廊的尽头停下来。这是半年多来父亲第一次离开轮椅行走。
        父亲只是虚弱。他做了第三次化疗。肺部出了问题,他却提前获得了自由。
        “幸好得了肺癌。”父亲对我们说。
        他甚至不愿意继续呆在医院里了。与其被医院医死,倒不如回到老家等死。那么多年了,自从母亲离开他回到这里,父亲就已经再也没有回过。几乎已经忘记这里是他的老家,十九岁前他仍在这里种地,因为懒惰和不谙农活被祖父骂得狗血喷头。
        父亲不知道怎样回答母亲。她与父亲已经没有感情。他伤透了她的心。他们离婚好多年了。他们早已经形同陌路。顺便要说的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在父亲入狱的第二年便去向不明,有人说去了北京,也有人在成都见过她。她与我们已经毫无瓜葛。
        父亲往走廊的尽头望去,努力寻找昔日的熟悉的东西。
        走廊的尽头是一畦荒地。荒地之外是一片废墟,堆放着杂乱的腐梁和瓦砾,一只鸟巢筑在两棵橄榄树中间的枇杷树上。
        “好大的废墟。”父亲说。
        妹妹在给马喂草。母亲面无表情,随时准备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
        暮色骤降。突然一阵急促而巨大的呼啸声往背面扑来,父亲措手不及,被一股并不存在的风带倒,母亲刚好将他的屁股送到轮椅上。
        火车经过。一节又一节蓝色的车厢,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孔,快速地驶向南面,很快它将被漫长的隧道吞没,像进入了地狱之门。
        “火车不知带走了多少魂魄。”母亲说。
        哥哥在一家企业供职,虽然收入不高却是一个大忙人。第二天他便回城里去了,留下我和妹妹。我刚刚失业,又不愿意马上重新找工作。妹妹是不用工作的人,因为她的智力达不到哪怕最轻易的工作的要求。在此之前,哥哥照顾着她,母亲急切地希望她嫁出去,哪怕找一个在农村种地的丈夫,只要待她好就成。如果在十二年前,妹妹的婚事一点也不成问题,不用担心她找不到一家好人家。现在景况有点不同。父亲什么事情也不担心,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他知道死神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从狱中,到医院,火车上,然后到槐庄,它就在我们的身后。我听得到它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像跟踪而来的密探。父亲也听到了的,他经常要回过头去瞪着它的影子啐口水。
        休整后的父亲慢慢恢复了力气,看上去显得精神焕发。每天他总起得很早,似乎是,比马还早。他坐在轮椅上看母亲忙碌。母亲像平常一样,摘菜,喂马,洗衣,生火做饭,将绿豆和咸菜放在墙头上见太阳。父亲好几次想出手相助,都被母亲刻意避开。我从母亲久经风霜的脸上看到了怜惜、悲伤和埋怨。没有合适的事情可做,一天显得异常漫长,父亲能做的便是等待黄昏的来临。
        每天黄昏,总有一趟列车经过。每天只有一趟。
        黄昏将至,嵯峨的群山披满了金光。开始是我给他注射吗啡,后来是母亲。注射的时候,父亲总要握住母亲颤抖的手,害怕她下手太重。注射后,父亲轻轻地抚慰一下母亲又黑又瘦的手臂,然后说,好了,可以走路了。父亲迫不及待地沿着屋前杂草丛生的小路往铁路那边走去,尽管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磕磕碰碰,气喘吁吁,甚至随时随地都可能摔跟头。旺盛的草帮了他的忙,抓住草他可以独自爬上小坡。
        然后沿着铁轨旁边的一条小路往南走。我和妹妹跟随在后面。母亲站在围墙里面踮脚远眺,表情紧张,但一言不发。妹妹,有时候跟不上我们的步伐,或者她会停下来等待火车的到来。她似乎比我们更早地听到火车的声音。铁轨首先传来火车发动机和车厢跑动的轰响,妹妹过早地捂住耳朵,我喊她,她已经陷入惊恐中听不到了,丰满的胸脯耸得更高。父亲没有像我想象那样回过头来,而是一直往前走,比刚才还要急促,仿佛是跟火车赛跑。尽管打了几个趄趔,他都能撑着铁轨站直了。我担心的是,他会掉到铁轨里去。但父亲并不觉得有多危险。
        火车首先从妹妹身边经过,然后离着我的身子十公分之距往前狂奔。火车与父亲擦身而过,火车带起的风差点将他吹倒——他的黑色小帽子被风扔到了杂草丛里,父亲无暇顾及这些,全力以赴地站稳。四十二节的火车对他而说过于漫长了。他向火车招了招手,火车上的乘客对他根本不屑一顾,甚至没有谁看他一眼。他觉得火车以及火车里的人太过于傲慢,轻蔑他了,他朝火车嚷了一声:
        “去死吧!”
        这是我们从父亲口中听到的最粗野的一句。火车消失地隧道尽头。一切恢复了宁静。妹妹终于愿意放下捂耳朵的双手,向我们跑来。妹妹脸色腊黄,显然是受了惊吓的后遗症。父亲向她吼叫:“你害怕什么?”实际上,父亲的双腿也还在微微颤抖。妹妹可怜而茫然地站住了,不知所措,像一头无知的母驴。
        “你们站着干什么?”父亲对我们吼道,“你们去把马给我牵来!”
        我也不知所措。三个人在铁轨的边上僵持着。暮色从天而降。
        第二天黄昏。父亲牵着马来到铁轨旁边。马并不愿意靠近铁轨。妹妹在马屁股后面拍打并吆喝着,让马知道没有退路。父亲让马站住,然后绕着它端详着。父亲是在掂量着是否能骑到马的身上去。他犹豫不决。火车却如期而至。排山倒海的轰鸣使马感到惊惧,在火车经过身边之前它便从斜坡逃之夭夭。
        “它哪里是马,简直就是一只老鼠。”父亲失望地说,“你妈怎么养了一只老鼠!”
        妹妹去追赶逃跑的马。马逃进一座荒废的房子里去。我记得原来这是地主庞四住过的大房子,后来分给了十几户人家,现在已经崩塌得像经历了一场震灾。
        父亲还在嘟嚷着,既埋怨又懊悔。火车要第二天才来。第二天比一年还要漫长。
        此时从铁路那边过来一个妇人。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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