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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的最后一战

发布: 2012-5-17 22:33 | 作者: 朱山坡



        “市长。”她谦恭地问候父亲。
        父亲错愕地看着她。
        “我是桂芳。”她自我介绍说。父亲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头颅说,记起来了,我离开槐庄那年你刚嫁过来,现在住哪啦?
        桂芳说,我原来住庞四的房子,前几年搬到渡口去了,新建的楼房。
        挺好。父亲说。
        “泽秀让我给你们的女儿介绍对象,我物色了一个,很匹配的。”桂芳说,“我正好要去告诉泽秀。”
        泽秀是我母亲。父亲说,挺好!
        说话间,庞四旧居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是,一堵墙倒塌了。
        然后是一匹马从一个缺口跑出来,往我家跑回去。
        桂芳说,市长,我就不过去了,说好了,明天我把对象带过来让你们过眼,如果没有意见,男方要求月底就结婚。
        父亲说,挺好!
        桂芳依然谦恭地转身越过铁轨,消失在另一边。
        我担心妹妹,赶忙跑过去。妹妹被倒墙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双白嫩的脚。母亲嚎叫着跑过来狂扒泥土,她本想唤来更多的人,但呼救声只在废墟上空回旋,像一朵要下雨的云。
        妹妹已经死了。她是一个对生与死一无所知的人。
        父亲惘然不知所措,惨白的脸上看不到哀伤。
        那匹该死的马回过头来嘶叫了几声,似乎是,它与此无关。
        没有了妹妹,我感到痛苦和孤独。虽然是那匹马害了妹妹,但我对它毫无恨意。父亲每天都要将它牵到铁轨旁边,然后模拟火车通过的轰鸣,以此考验和训练马的勇气,让它跟自己一样对火车充满蔑视。但我的理解完全不同,我认为那是父亲对马的报复和折磨,因此,我也乐此不疲地追随着父亲。马取代了妹妹的位置,陪我度过孤寂、宁静和无聊的下午。父亲的努力没有白费,真的火车经过,马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惊恐万状,它镇静地抬头看着火车与它擦身而过。火车带来的风将它稀疏的鬃毛掀起,它岿然不动,眼神充满了轻蔑和傲慢。父亲非常得意。这是他最后的成功。
        但显而易见的是,父亲并不满足于此。他开始训练马沿着铁轨奔跑。他跑不动,他只是指挥,我来执行他的意图。我骑上马背,挥鞭向南。马沿着小路奔跑起来,一直朝着隧道方向。
        “还可以快一点。”父亲在身后喊道。他希望马跑得比火车还快。
        但马不可以再快了。因为路太窄小,而且石子和杂草太多。
        父亲唯一不满意的是速度。他汗流浃背,由于疼痛,他的脸变得扭曲。但他忍着。
        我感觉得到母亲在背后的遥望和责备。在离隧道还很远的地方,父亲便呼喊我回来。
        我骑着马回来。父亲试图要爬到马背上去。但努力了几次,没有成功。不是马太高大,也不是马不配合,是他太虚弱了,如果火车经过,一阵风会将他带走。父亲对自己很失望,一下子蔫了。
        那时候,我和母亲都知道,父亲离生命的结束已经不远。
        有一天晚上,父亲疼痛得实在无法安睡,竟像挨了刀的猪惨叫起来。母亲给他打了大剂量的吗啡,又服了止痛酊,他才稍为安静。我摸黑去镇上请来一个医生。医生检查了一遍,摇摇头,没收我们的诊费,赶紧走了。
        第二天,来了几个乡亲。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都恭敬地叫父亲“市长”。其实,父亲早已经什么也不是了,一无所有,在城里几乎无家可归,医药费也无法解决,我和哥哥的生活都比较艰难,加上他的性格固执、怪僻,刚愎自用,他不愿意跟随我们。早在十二年前,父亲已经声名狼藉,乃至锒铛入狱。我们整个家族一下子掉到了深渊,像现在的院子一样凋零、破败。乡亲们从渡口那边过来,似乎是,出于礼仪来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们当中,有受惠过父亲的,也有父亲没施过恩的,还有给母亲的面子而来的,其中有两三个是我家的亲戚。父亲疲惫不堪,坐在轮椅上,用和善的面容向看望者报以谢意。我觉察到了他的眼角闪烁着泪水。母亲给他披上一件薄外套,并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父亲谦卑地对乡亲们说,打扰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父亲的衣着很干净,脸也很白净。他坐在堂屋的中央,正对着铁轨。稻香飘来,满眼绿色,让人忽视了桉树杆的白。看望者纷纷安慰父亲。谁都明白,那是客套话。也有安慰母亲的。母亲没有过多的表情,她似乎不需要安慰。她将看望者送走了。炎热的午后,父亲呼吸开始出现困难。母亲用湿毛巾擦拭他的身体。他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我不知所措。
        对父亲进入生命的倒计时母亲也无法镇静,手忙脚乱,她知道擦拭无法减轻父亲的疼痛,但仍全力以赴。
        “打扰你了,给你添麻烦了。”父亲抓住母亲的手诚恳地说。
        母亲不知道如何回答,默认了这是父亲对她的道歉,轻轻地俯下身来,抱了抱父亲,抬起头时,她的眼里饱含了泪水。
        “我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父亲哀求说,“黄昏到来前,你们让我骑到马上去。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父亲是认真的。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刚愎自用,想干就干。母亲同意了。父亲为最后的告别作准备。他嘱咐我整理了他的个人物品,一些旧书信、笔记本和狱中的忏悔书。在忏悔书中,他不忘对自己的贡献和成就大书一笔,十九岁参加革命,打过三年游击,当过“红色哥萨克骑兵团”团长,在淮海战役中受过重伤,指挥修筑枝柳铁路,先后把两个城市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轻描淡写,好像那些错误与他的功劳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他让我把这些物品捆绑在一起,将来将它烧了。从他的一件大衣的衣兜里,找到了他跟母亲的结婚照。发黄了,破损了,模糊了。
        “将它也烧了吧。”父亲一挥手。
        处理好父亲交代的一切,黄昏刹那间便迫近。我将马牵出马厩。母亲搀扶着父亲,从屋门口走向铁路。这一段路过于漫长和坎坷,高高的杂草和灌木几乎将父亲和母亲淹没。我和马提前在铁轨边上等候着。我心情异常焦急,因为火车马上就要来到,而我们还没有准备就绪。
        父亲艰难地爬上斜坡,颤巍巍地走近马,无助地端详着这匹在他看来是巨无霸的老马。他试了一下,但根本骑不上去。我和母亲合力将他送上了马背,但他无力坐稳马鞍和抓牢缰绳,摇摇晃晃的要坠下来。母亲无计可施,扶着父亲的腿。
        “这样吧,”父亲伏在马背上,命令道,“你们将我绑牢!”
        我们照做了。将父亲与马严严实实地绑在一起,使他成为马的一部分。我们确信父亲不会从马背上掉下来了。马也作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奋蹄飞奔。这时候,铁轨在颤动,火车的汽笛由远而近,轰隆的声音像滚雷呼啸而来。
        “再见了。”父亲信心满怀而又知足地说,“我这一辈子终于圆满。”
        火车风驰电掣,比往日更迅猛。父亲腾出双手拼命拍打着马:“驾!该死的,快跑!”
        马狂奔起来,沿着小路,与火车赛跑。我们对马的速度很满意,但估计它很快就会散架。
        父亲向我们挥手。
        我也向父亲挥手。母亲突然撒开双腿,追赶着父亲。我来不及犹豫,也跟着母亲奔跑。
        马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它的争强好胜使它并没有落后火车多少,临近隧道时,它甚至使得三节车厢落在自己的身后。真了不起。
        马、父亲和火车一起冲进了漫长而黑暗的隧道。
        我不知道隧道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火车将把父亲带向何处。
        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二天黄昏火车还会回来,而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2011、7、24
        《作家杂志》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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