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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二,三)

发布: 2009-2-27 08:48 | 作者: 张慈




       第二部份 焦虑的时间
      
       第一次与孩子在云大东二院女生楼的楼梯上接吻之后,我整天想的都是接吻。坐在教室里,看着张文欣教授讲「文心雕龙」的嘴,我想像他和他的老太太如何接吻;看着赵浩如教授讲「大观楼长联」,我想像他和他的爱人如何接吻;看着尹讲师讲英语文法我想像他和男人如何接吻(传说他是爱男人的那种人,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麽意思);看着赵教授讲「美学」,我想像他和他的女人如何接吻。但是,他没有女人。他很年轻就被打成右派,到农村去劳改了二十七年,把青春磋跎了。他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我恨毛主席这个人,他毁了我的一生。但同学传说,他年轻时在巴黎留学曾经与法国姑娘好过。
      
       我脑子里出现了两张嘴,一张东方男人的嘴,一张法国女人的嘴,在我上课的教室上空接吻。两张嘴渐渐接近,女人不听使唤的带着白色舌苔的舌头伸出来一直进入男人的口腔。。。
      
       张西,什麽是美?请站起来回答。
      
       实用即美。厕所也是美的。锅子也是美的。
      
       我从自己的白日梦惊醒不是赵教授的提问,是课间收到的刘纽从北京寄给我的一封信。信仅有寥寥数语:
      
       西子,我怀孕了,怎麽办?请火速来北京协商对策。纽子
      
       一瓢冷水浇在我头上,嘴唇们纷纷消失了。舌头和嘴唇带来的后果竟是生命的产生和流失。我吓得在厕所里蹲着不敢出去。我能想的办法是回宿舍请教「娘家人」。她们还有路费钱给我吗?
      
       老曾:堕掉。
      
       老田:几个月了?
      
       老陈:请当地的医生帮忙。
      
       老孙:造孽啊,你几个最好小心点。
      
       众口一声:YOU TOO!
      
       我奋笔疾书,将上述意见写下来,写在信纸上。没人提让我去首都的事。
      
       老曾:我妈给病人做人工流产我见得多啦,反正跟洗泡过的锅差不多,锅耙随便刷刷就掉。老田:好像听说超过三个月就很危险。老孙:干脆生下来得了,我们帮她养。还是混血的呢。老陈:她在北京认识人吗,不认识人医院不给做。
      
       我第一次了解我跟谁同宿舍。这几个人平时装得跟肉人似的,弱智般的,却一肚子巫医行道勇士开天的大主意!日久见人心呢。
      
       我也想考考孩子,看他是不是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内。他自从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下学期, 在我刚満19岁的那个三月份,在跟我有亲嘴之举后,来的次数多了,信也多了。我们都处在:什麽是对方?你找到了她/他吗?Maybe we would never arrive there… 这麽一种心理中。
      
       看来他是想增加对我的了解,可他的信又不表达什麽,我也难给他回信。例如,他的一封来信是这样写的:
      
       沙子,请问你的名字为何叫张西?孩子   (某年某月某日)
      
       我总是很神圣地跟人吹,我叫张西是因为我出生在西安。我其实没去过西安,我愚昧的父母也许连西安在那儿都不知道。但我梦想过它。我梦想自己走在可以开汽车的古城墙上,披着电影上蒋介石随身披着的那种呢子大衣(我没有蒋介石那麽高),走过来走过去,在视野中重新规划这座破败的废城。
      
       我出生在元县。当时我爸正在一个叫西星的哈尼族寨子里当工作组的组长──工作组实际上仅有他一个人。我妈为了表达她对他的思念,用了我爸的姓,用了他工作的地名。
      
       我给孩子写回信:
      
       孩子
      
       你为什麽叫萧云?
      
       云, 是一种沉重的东西。你的父亲为什幺给你取名叫云?
      
       我总是在夜空中,看到浮云舞动。它们趁着微微的风,在黒暗中使我流下莫明的眼泪。你知道吗,云对我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云是一种有魅力的物体,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形状的丰富和变化性,还有本质──看不见的水。
      
       而我,脚上里流动着很多的水。你呢?
      
       我从天云得到了一种启示,就是突然认识到了人的存在。人是什幺时候开始存在的?云是同时产生以保护人的生存吗?这些问题很重要,我们要搞清楚。如果不重要,重要的什麽?也要搞清楚。
      
       ──我是不接受什麽都不重要这种观念的。现在很多人都在将这句话挂嘴上,叫做无限。什麽都不重要等于头上罩上大乌云了,紫蓝色的那种,有限的人只能逃命。
      
       我也难以忘却浮云总是来去无踪影,而它也会死去, 只有一次,降落大地,是个象征。它以殛难的方式结束生命。
      
       1982年某日 3:22
      
       ──我开始卖弄文学青年的玩意儿,主要是为了在精神上镇住他。
      
       真的镇住了。正如他那封信上说的:我有大块的时间陪你!他几乎天天来。有时一日来两三次。他在我的枕头边放了一个纸盒,上面挖个洞,他往洞里投零钱,粮票。他还给我买了旧自行车,我们骑车去了两趟滇池。
      
       滇池,那时叫海梗。离昆明七公里。
      
       滇池在远去的时空中碧波荡漾,海鸥高翔。它在几公里外都能吸引着我们。
      
       我们俩并肩骑着车,骑得正是春风得意时,他突然伸手拉了我的后架一把, 我的车把晃两下, 一跟斗摔进了道旁的阴沟里。 玻璃丝袜也摔通了好几个洞, 裤管上沾上了稀泥。他一边笑我一边将我拖起来, 扶上车!
      
       我搞不清楚你为什幺要拉我的车一下,让我跌下去?
      
       唉呀,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摔了一跤吗!等一下我教你游泳,可以了吧?
      
       你的这种冲动是不是太原始了? 是吧? 小说, 电影里谈恋爱是很温柔的, 你为什幺不温柔?
      
       我的温柔在。。。不在公路上。
      
       我借机也考了他:我有个朋友在北京出了点儿事,我想问一下你怎麽想,有什麽办法。
      
       什麽事,严重吗?
      
       不敢说。如果、、、那麽、、、我去北京,你、、、啊、、、
      
       你讲的全是空话。你要去北京?
      
       不去。不讨论了,走吧。
      
       西山脚下,风吹着我们的头发。海鸥在我们的视线里盘旋。云南人奇特地将个高原湖称作海,国歌的作者, 聂耳曾在滇池海边练琴。
      
       他把两辆自行车停在一起, 然后将挎在身上的军用挎包取下,拿出东西来,他将挎包用手压扁, 放在石阶上,让我坐在上面。我们坐在那儿, 闻着滇池的水腥味儿, 听着海鸟的啼叫, 望着睡美人的山姿, 吃了点东西,鼓起最大的勇气,亲了嘴。然后我去公共淋浴室换上游泳衣。
      
       水下尽是石头砖头, 围海造田的愚昧壮举人为地破坏了滇池。稍为不小心, 就会掉进个大窟窿里, 水踩得不好, 难免送命。
      
       我小心巽巽地摸索着, 走着,慢吞吞的。见不得我这付模样吧, 他一把抱起了我, 走进湖中去了。
      
       后来我将那天的经历写成了散文。后来这散文在「大西南文学」获了青年写作一等奖。后来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云南分会,后来我越写越来劲,成为云南文坛上的一朵大百合花。
      
       刘纽等不到我,自己想了办法作了人流。接到她的信,我靠在教学楼走廊里笑,老陈看着我走过来:死人,你笑那样?
      
       我把信递给了她。信上写着:
      
       西子及514室的大家,我想尽了办法,就是流不了产。我把三个枕头垫在腰底下睡觉,我绕着后海跑步,我去长城上在大大的石阶上上下下跳,我肚子里的小孩儿就是不下来。我喝了中药,吐了,吐得要命,小孩就是吐不出来。我恨那些造中药的,害我掉了头发,我的头发你看见得认不出我来。昨天我的朋友带我去西苑医院,医生把他拿出来了。扔在脸盆里,已经六个月,还哭了一声、、、他的脚趾头像我一样,大拇指特别长、、、
      
       我的脸扭向走廊的尽头,我抬起胳膊用袖子擦鼻子和眼睛。我没有叫老陈,先走一步。
      
       我骑着孩子给我买的破自行车到处去给文学青年开讲座会。大讲乱讲什麽不是文学,卖弄着不肯出手的那张通向文学的唯一道路的通行证。
      
       使我如此得意的那篇散文是这样的:
      
       那海上的云
      
       世上两样东西最美,歌德说,头顶的星空,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世上两样东西最神秘,她说,天上的云,地上的爱。
      
       他的名字叫云。白族,大理人。自从认识他,瞻仰天上的云成了她内心每天的喜悦。
      
       云,成为她的最美,成为她的最爱。
      
       她是怎样发现云的?她个子高,走路一向低着头;他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她抬起了头,是在自卑了很多年后抬起了头;那一刻,天空的万千朵白云轻盈地移动着,奔入她的眼底!从那天以后,只要她抬头,视线中就是云块,云彩,云片,云丝,云柳,云霞,云团,缀在云南那山歌一样的红天上,她的云之南的故乡真美,真娇。
      
       他们在苍山上,他们在哀牢山上,他们在玉龙山上,他们在鸡足山上。。。那里白云耀眼,阳光蓝得吓人!十八峰雄浑有力,洱海上刮着清明的白风;哀牢山峰上极其荒僻,落雪终年不化,如肥云掉在山顶。他们前后站着,见玉龙老鹰盘旋在苍天上,四野无边。它向天空的灿烂光华展露自身,时而以鹰之影遮着下面的卢咕湖湖面。鸡足山上的爱情因快乐而变得明朗,因明朗而犹如一道宁静的光,使他们看见自己心中的家乡。
      
       他们还拥有西山,滇池,海梗。昆明的云与滇西南不一样。大观河广阔的天空上,碎碎的白云缀在深蓝的天空上,每一群都是分散的,又都是整体的,令人抬头就想唱;他们划着笨重的老木船,滑向旧时鲁家花园。夕阳下,当桨打着空虚的水面,青春的沉重迎门而来;在悲剧中开门的是一个声音,这声音是怪的,它的脚步声宣告万事有终。
      
       他站在她身后搂住她,眺望这故乡的海子,他问自己:海子和女人,如要选择,我爱哪一个?
      
       你爱哪一个?
      
       海呀。
      
       为何?
      
       女人太短,会跑掉,会死;海子长久,真实!
      
       天黑了。风微微,浮云在舞动。她不能入睡,坐在帐棚中,听着夜云舞动的声音。在夜色里,她发现了一种真实:天上有肥云,地上有瘦妹妹。他和她真的不能分开,只有合二为一,才能脱离俗世,进入心灵的幸福;床空着一半时,性比爱重要;分开,不论长短,爱比性重要。
      
       云成为她唯一所爱。这小小的心湖,被苍山环绕,被白雪所盖成,被落满了美不胜收的云形。阳光,是他灵魂的歌声;风,上帝的呼吸一样带来了他们命中注定的情份。
      
       当老天要关门了,男女关系要收场了,她无法想像,如何分开,以哭声吗?以笑声吗?以响声吗?以沉默吗?爱是世上最大的代价。
      
       爱也是最大的神秘。她做梦的时候,坐在陆地桥上,下面是火车铁轨。就是说,她想过生死问题,这问题使她有了眼泪,她的眼泪是一些与白云一样空洞轻飘的东西。
      
       还是,让云罩住这现实的瞬间吧。这阿黑哥与他的阿诗玛没有得到的降福,这爱的感觉,直若网闻的谦恭;这仁慈的影响,这保护这平等这自我尊重,这上帝在人间展示的精神:海上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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