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浮云 (二,三)

发布: 2009-2-27 08:48 | 作者: 张慈



       
       见到了大跃进时代盖起来的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军事博物馆,民族饭店,这些建筑混和着崇文门,前门,天安门,复兴门等老建筑,使我终于产生了一个中国人,而不是一个云南人的强烈的文化情感。在公共车上就产生了,就这麽几眼。
      
       刘纽和韩林为我在鸿宾楼接风。我真的觉得一时间就长大了,吃餐馆了!
      
       吃的还是馒头,下着北京的酸酸蛋花汤。还第一次喝了点儿啤酒。鸿宾楼没有厕所,公共厕所在大街上。比昆明的稍为干净。
      
       四周的人都讲一口比普通话更普通话的语言。舌头飞动,速度飞快。而我说话的速度慢了一倍,那麽,思维当然也慢了一倍。意识到这一点,自卑感就从旁边冒出来,还说了一句风凉话:云南十八怪,你这个土鸡棕要讲话快。奇怪,在北方,我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刘纽身上没有的自卑感。大慨是因为她的老家是河北,父亲是从福州军区调到昆明军区去的,她是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少数从生下来就讲普通话的孩子之一。
      
       我说话时要非常注意发音,韩林才能听懂我说的是什麽。比如,我说「国」字,我发的是「隔」的音。
      
       韩林说她正在写「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的关键」。我听后冒出一身汗,怕她跟我讨论。我想像着一个云南姑娘,她是不会写什麽拿破仑之类的。她会写什麽:哥哥,想你想得眼泪掉到枕头底下发出豆芽来之类。
      
       作为北京人,韩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在提到邓颖超时亲切地称她为「邓大姊」。我浑身不舒服,这种将政治人物一厢情愿地个人化,亲戚化的拉拢,实在是别扭。刘纽面无表情,大慨是习惯了。
      
       韩林她家是国务院的,她没考上大学,三年来摇摆在复考而连连失败这种熬人的状态中。她有个姐,是北京语言学院的学生,当晚我就住她姐的床上,她和我挤一张床。
      
       她说国务院大院只有家属和党员可以进去,我在北京期间,她姐回去住几天。在语言学院门口,我和韩林正讲话,刘纽仓促说了一句:我走了。她消失在闷热的夜里,不知去向。
      
       晚上我问韩林刘纽在北京的情况。她则简而告知:她在北京交的朋友,家长都不让她进门。
      
       接着韩林以她特有的口气说:我们这代人,不光是在代沟上与我们的父母有巨大差距,在道德上也与他们相行甚远,我们更忠实自己的内心真实。她突兀地说了一句:我和我男朋友已经同居了。
      
       我噌地坐了起来。
      
       孩子,他想过跟我「同居」吗?我想过跟他「同居」吗?我真的没想过,真的。「同居」是什麽?我清楚又不清楚,刘纽的「流产」似乎比韩林的「同居」更容易理解一些。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韩林没睡前,我写了一些感受,她睡后,我又写了一些。
      
       日记:「同居」,这词让我动心。样样都有代价,同居,很清楚,不像换了双鞋崩崩跳跳地回家。怎麽同居,跟谁同居,这些事情对女孩很重要。人最怕身不由己的状态,我一定要跟我所爱的人同居。
      
       我望着蚊帐顶,一夜睡不着。牙疼,过度疲劳,来月经,想哭,想妈妈。
      
       早上六点钟,我被北京叫醒。 北京通过一种会发出长长鸣叫的虫子将我弄醒。我的新鲜感尚未退去,跑到窗口去看,我呆了:楼下走动的全是外国学生,黑人穿了红裤子,白人骑在单车上,东洋人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双肩背包,仓促而过。我一生中从未一下子见到过这麽多外国人,我是在外国吗?在昆明的大街上,我也能零星地见到外国人,他们背着大背包,毛茸茸的手里抓着脏兮兮的人民币。我不觉得他们是人类。我跟他们之间没关系。北京的外国人是乎跟我有什麽关系了,外国没有我想得那麽遥远了。而那种吱吱的鸣叫声,来自柳树上,大慨是蝉一类的东西。南方的夏天听不到这种声音。
      
       这声音让我知道中国太大了。
      
       我问韩林我们的刘纽到哪儿去了?她说她也不知道。
      
       北京人待客的方式与云南人完全不一样。云南人特别热情,热情到不要客人走路,上街要抱着客人走。全国人民在十多年后发现了这个情况,统统涌到云南去,先去西双版纳,西双版纳的人抱累了他们以后,他们又去大理,去丽江,还把云南订为中国十大旅游圣地的头一名。所以呢,我觉得韩林待我不够热情。她和她爸她妈坐在那儿吃生的蕃茄黄瓜,问我一句:想吃吗?我客气的说:不用不用。我就饿了一早上。她后来带我去工业大学那边玩,路过一栋宿舍楼,她指了指楼上的一个阳台:黄帅她家就住在那儿!
      
       我被惊一跳:黄帅在我心目中,是「人民日报」上的一个假人,造老师反的学生英雄。我反复读过她的日记。我不知道她竟有个家,家中还有个阳台!
      
       韩林带我去圆明园,她还付了我们吃的冰棍的钱。我觉得韩林特别好,只是她讲的东西我听不懂。她大讲特讲货币的起源和存在的条件。马克思的思想展示在一个北京女孩的京腔中,让我大感苦闷。韩林是读北大经济系的料,可惜因考不过高考录取线,被拒之门外。高考录取线是根拦脚杆子的线,多少长跑好手被绊倒。
      
       下午我才在语言学院的后门口见到刘纽。
      
       大白天看见她,才知她是多麽的衰啊!十八岁的人脸上竟有皱纹。十八岁的人已经是一个死小孩的妈妈了,真恐怖。我问她昨夜为什麽不跟我一起住在韩林的姐床上?她说韩林她姐床上挤不下。那你住在哪儿?她不说。她给我看她不离手的小布袋: 这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看了看,是洗脸的毛巾,牙刷,吃东西用的小勺子,手表,方便面,一根香肠,纸,擦脸膏,化妆品,乳罩小裤叉,药。她不肯戴表,她又离不开时间,只好提着表。
      
       这小瓶装的是什麽药?
      
       避孕药。
      
       之后,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千万别跟黑人说话。他们叫你,你不要理睬。你这人好奇,你一辈子他妈的好奇。
      
       为哪样?
      
       他们会强奸你。
      
       我跟着她去食堂吃饭。她问我想吃什麽,我看见黑板上有中餐和西餐,我就只看西餐。我跟她说我要吃苹果排。她就给我买了苹果排,这种电影上洋人吃的东西就吃进了我的嘴巴里。当时我是作梦一样地咽下去,它甜酸一起滑动落下我的肠子,我的肠子大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苹果排。跟刘纽打招呼的人很多,都是西方白人留学生,男女都有。
      
       有一个黑人留学生朝我微笑:你好!
      
       我敢紧飞快地将头扭到一边去。
      
       刘纽说:说句话呀,说声你好呀,他是我的智利朋友。
      
       我才松了一口气。「哈罗!」我对那个黑人说。
      
       刘纽说:我们下午去承德,坐火车去。有三个人跟我们一起去,我的未婚夫也去,你见到他,别怄鼻子,因为你他妈的最爱怄鼻子。

44/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