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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二,三)

发布: 2009-2-27 08:48 | 作者: 张慈



       
       发表一篇文章,认识了一堆人,文学社的,尚义街6号的,各大学的文学青年都尽在掌握中。人人互相吹捧,互相保护。
      
       我去孩子那里玩的时候,带了几个尚义街6号的朋友。于坚,李勃,陈卡,费佳,吴文光,杜宁,夏平,小燕。(诗人小燕穿着苏联呢子裙,高盘着头发)。孩子带他们去打枪,去食堂吃饭,去大礼堂看军区文工团的演出,还在他们的要求下带他们去女兵队转了几圈那些自行车队的和射击队的女兵一个个十七,十八岁左右,从山西太原,青岛,大连来的,脸色红白灿烂,健康美气,有的稍大的女孩还烫着当时时髦的大爆炸发型。吴文光讲:卖卖(啊的意思),粉啊!你怕是比不上人家!你怕是要开始讲吃讲穿了!
      
       于坚跟我讲,孩子的左耳是聋的。我说我知道,他在老山前线打过战,炸弹给炸聋的。于坚:昂,我的两只耳朵都聋,但也不是一点也听不到。我想听的声音我都能听到,我不想听的我都听不到。可这根兵哥,一只耳朵是彻底地聋了,你们怎麽谈恋爱嘛,只能站在右边谈,太好笑了!
      
       李勃告诉:萧指导员的枕头边放着「大西南文学」有你的文章那一期。伙子崇拜你。伙子是你的灵感,没有他,你对自己的生活会毫无联想和疑问。
      
       孩子的确是我当天最值得骄傲的东西。他聋掉的左耳,也成为值得思考的一个人生错误。
      
       孩子没跟我讲他在看这篇文章。我也没有问他,那是他的事。
      
       我们去新建设电影院看了很多电影。法国的「悲惨世界」,「左罗」等;日本的「夕阳」,「望乡」等;美国的「两个女大学生」,「七勇士」「三镖客」等。有一天看的是「骆驼祥子」,虎妞的积极强悍,祥子的健壮被动,使他产生了冲动。
      
       电影看到一半,停电了。
      
       他在黒暗中抓住我的手, 在电影院里,我的心跳像照相机,闪着光照着像,像片上是两只手,深皮肤的强悍幽默之手与有点白的具艺术感之手,两只手长在不同的两个人身上,却紧紧握在一起。带有直觉力地,耐心地,十指相握。他把我的手放在嘴里咬, 咬得很深, 我把手抽回来了。他又把我的左手重新拉回去,放进嘴里咬, 那种牙齿与牙齿之间的力量似乎不是来自心灵。
      
       电影放完后出来, 离开人多的地方,  我们走在文林街,文林坡(闻一多被刺杀的地方),青云街,云大背后那条小道上。路灯使夜变得安静而吉祥, 我推着自行车, 他搂着我。我觉得他的搂法不对, 不含蓄也不温柔, 太粗鲁, 我不喜欢。
      
       当然我没说.
      
       那个年纪很尴尬, 不尚表达。我相信24岁的他, 也不清楚怎幺讨一个姑娘的欢心。都是出自本能的行为, 都是出自本能的思想。
      
       我开始用唯一的那张书卡, 借日本作家写的书来看,希望学到一些男性心里这类的东西。太宰治在「钭阳」中借姐姐的日记描写了一段女人在被男人强近行房前怎样用双手紧紧捂住下身, 挣扎反抗长达一小时。 那种描写真是惊心动魄, 我这种处女怎幺也想不出女人如何在精力和精神上反抗男性的征服。崩溃后又如何享受肉欲的快感,享受后又如何通过肉欲解脱出来。这一切都令我非常困惑。
      
       他和我开始去圆通山约会。学校后门和圆通山的后门离得很近。离开宿舍, 在高年级同学(78级)那审视猜度的目光下, 我们双双走在一起是最难为情的时候。到处是去上晚自习的同学,空气中是乱烘烘的糟杂之声,农村来的同学在楼上吹萧,萧声破窗而出,使我单调的傍晚充满浪漫情调。一旦出了东二院, 我就松了一口气。等到了公园后门, 他的手就搭上了我的腰。那是一种很典型的男女相处的形式:男人搂着, 女人依附着。可我觉得背后那只手也不是来自心灵, 而是来自我不知道的地方。
      
       买了门票,卖票的老头总是要说一句:十点关门!上林间小道, 他就会自动停下来,面对面,他将两只手放在我肩上,看视我, 亲吻我,他高兴,我看得出。他三步一搂,四步一亲, 我会敷衍, 草草了事。我期待他对我说话,说我是他认识的人中最好看最有才气的,他喜欢我,我是他的海哭石唱也──永远不变之类。可他只有肢体的,手脚的语言。
      
       这些难道就是恋人们背着大家在公园和看不见的地方上演的地方节目吗? 我心里怎幺觉得空空的, 空得连桉树的叶子也能掉进来, 连动物的气息也能钻进来? 连暮色中鸟的叫声也能飘进来,变得令人疑困不安。
      
       有一件事把这种相约的进程给改变了。
      
       去西山。
      
       他说他的父亲要从大理到西山来了,他准备从部队借一辆吉普车,带上他父亲和他的在昆明读书的哥哥妹妹去西山玩一趟。车上除司机外会有五个座位,他和他父亲坐前边,他的哥哥,妹妹和我坐后面。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可以。
      
       我期待着去西山,期待着认识他的爸爸,他是一个地方大学的教授,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很合得来。我要穿上我的列宁装,高跟透明凉鞋,还有我最好看的澳大利亚麻裙子去认识他的哥哥和妹妹,让他们对我尊重,喜欢。虽然他是老二,但他说到他的哥妹总是羡慕。他们上了大学,他没有。我说不出来我是一种什麽心情。因为我是很骄傲的,现在却在想着如何讨好别人。
      
       就在这样复杂矛盾的心情中,刘目的来到了昆明。
      
       因为她是军人,她度假也穿着军服,只是没有戴领章冒徽。因为她属于海军编制,她穿着深蓝色的半短裙。我一见到深蓝色的海军裙,就流露出狗见到骨头一样的神情。她就立刻脱下来送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唯一的一双好袜子拿出来,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送她。
      
       我送了她一支拨眉毛用的镊子。
      
       我告诉她第二天我要去西山,不能陪她,她立刻说道:敢!你要去了我立刻回部队去。
      
       她说的是真的,我是不敢为了别人离开她。我们从小就好,没有人能比我们之间更亲。我又不能说是我的男朋友叫我去,因为我不确定孩子是不是我的男朋友。说了可能更惨,她不会同意的。刘纽做什麽她都赞成,我做什麽她都反对。这就是我和她几十年来的关系。
      
       我在忐忑中睡了一夜。我不敢相信孩子竟没有给我足够的勇气让我能为他甩掉刘目的。
      
       第二天,喜悦的他按时来敲门。我一开门,他就抱住了我,把我高高地抱起来、、、看见刘目的,他吃了一惊,认出是好友刘目彪的妹,尴尬不已。
      
       我吞吞吐吐说:车上、、、还有座位吗?我的朋友、、、她想去西山,她没去过。
      
       他很烦恼:没有。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座位满了,再加上一个人就坐不下了。
      
       这几句话让我想起一句成语:板上定钉。
      
       我看着刘目的,希望她开恩。她瘪着嘴,鄙睨地不宵地思路清楚地用一只手托着她那个高贵的腮帮子,不吭气。我绝望带后悔地恨她。他不等我了,似乎他和刘目的天生就认识,是那种一见面就彼此厌恶到绝点的人。他和刘目的之间有一种天生的互相敌视。他不耐烦地问一句:
      
       你到底去不去?
      
       我、、、
      
       如果她真的没去过西山,你可以和她坐公共车去。
      
       那我就不跟你去了。(我的舌头就像自作主张的一个器官)。
      
       他宽大的军装一摔就关门而去。
      
       门后的我感到我一辈子从未体验到过的孤独。十个刘目的也解救不了我陷入深渊的心。
      
       我这一天怎麽过?
      
       刘目的:哼,你看他那付样子。人嘛老逼高高呢,裤子上还通个洞。这种人要了做什麽?
      
       我这一天怎麽过?
      
       他和你长不了。我哥对你,还有这个他介绍给你的大傻逼对你,都是对知识的崇拜,对你,是一种,崇拜。因为你代表着知识。他和我哥,都是另一种人。他们都不可能爱你,你们不是一种人,将来我的话会验证,你不听,他会逆死你。
      
       我爬在床上哭。
      
       她揪着我的衣服:走走走,死人!
      
       我们坐公共车到了马街,在西山下,没有交通工具再上去了。我和刘目的步行上去。我走得很快,希望能碰到孩子。刘目的看透了我的心思,两手插在军裤的口袋里,慢吞吞地上着山。我心里冲动得想喊一声:大孩,你在哪里?
      
       在上山的朝阳中,我这个记忆力很不好的人竟记起了美国的思想家Eric Hoffer 霍弗尔说出的我此刻的心中话:
      
       狗因为寂寞而吠, 人也然。
      
       我因不得跟孩子在一起, 在这故乡美极的西山上并肩爬山, 呼吸树木草土的气味而极深的感到失落, 我对着那五百里滇池呐喊, 长吠,象歌唱家一样的放开喉咙高声唱歌,象动物一样地呼唤他。
      
       爬到华亭寺,进大殿找他,不见,跟十八个泥巴红脸罗汉说声:大家好!溜了。出门沿荷花金鱼塘转一圈,没见他,我抬脚就出大门了,屁股后面紧跟着又瘦又高满脸不悦的刘目的。接着向高入云霄的龙门爬去。我心里清楚,我们是坐公共汽车来的,路上慢吞吞早就耽误了时间,不可能再碰到他了。但是冥冥中我觉得他在等我,不管是不觉悟还是太迷信,我不会放弃,我不敢放弃。我不能再次对不起我自己。
      
       没用,用尽八辈子的力气爬到了龙门,看见了夕阳,望见了喜茫茫空阔无边的五百里湖水,却一直没有看到他和他的家人。
      
       在刘目的的诅咒中,我让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就毫无怨言地下山了。但是,我的高跟透明凉鞋下山成了问题。在狭窄的石道里歪了一阵以后,我觉得我可悲,真可悲,如果大孩在, 我会撒娇, 我会让他背着我下山, 我敢保证, 他会的!当着他的爸爸,哥哥和妹妹的面,他也会的。
      
       你是二十四岁的男儿,你是运动员,你的腹肌上有六块健肌, 背个小姑娘小事一桩, 我要你背嘛, 我要你背嘛, 哥哥你能不背吗?
      
       我正在经过一个寺院,突然我看见褪色后的褐色围墙上有人用瓦片石头尖之类写上了一句: 我的张西, 你在哪里?
      
       我吓一大跳,心喷喷跳。
      
       我最害怕的是墙上的话被刘目的看见。
      
       坐在翠竹林子路边休息, 又看见大道上用粉笔大字写着:我找你!── 他的字体就是那麽直长分开的,没有点,勾,奈,提。
      
       我顿地站起来, 四处瞅, 四处看, 他什幺时候写上去的? 几小时前吗?半小时之前吗? 几分钟之前吗? 那狠狠地直不摆地写上去的每一句话, 那典型的松散又认真的字体,在我眼中这字迹这幺美, 比古殿祠扁上那些法人大家的书法更具力量, 更具号召力, 更具爱意 --- 成了西山上我最喜欢看的字体!
      
       啊,人间真迹!
      
       他愈写愈夸张了! 竟敢在华亭寺的外墙上也划了一句: 西, 你在哪里?
      
       二十几年后, 我的记忆可能出了问题。 我怀疑自己并没有看见墙上的什幺字,而是后来见到他, 他告诉我的。他说: 你看见我给你的留言了吗? 我写在墙上,写了好几处。
      
       你写什幺了?
      
       西, 你在哪里!
      
       我没看见。
      
       我的字一定很难看,你才没看见。
      
       你的字的样子, 那不是难看好看这类东东能评价的。它们是很难忘的, 它们像你一样地娇健。 这个形容词太空, 还不够好。你写得就象湖水中的动物一样! 姿式啊, 体力啊, 速度啊, 都是很专业的。因为光看你的「留言」, 每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除了刘目的。
      
       后来他告诉我, 他在龙门上面呆过, 等过我。
      
       龙门上有马骑吗?
      
       有。
      
       龙门上有枪打吗?
      
       有。
      
       龙门上可以游泳吗?
      
       他谦虚的笑了, 能!有了对张西笑容的联想,我跟你讲, 让我将龙门当跳水板也是完全做得出来的。
      
       只有少数民族的小伙子,才会这幺憨厚和富于联想;只有大理的白族小伙子, 才有得起这幺英俊的脸上轮廓,英俊到接近希腊的一砣悲剧。他是我一生的重要发现,他从下关来,他属于什幺神呢?
      
       你属于什幺神呢?
      
       神? 我不象。
      
       你就是神吧, 我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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