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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二,三)

发布: 2009-2-27 08:48 | 作者: 张慈



       
       第三部份 滞动的时间
      
       西山之后,我收到他一封信。仅一句话:张西,我有时候真恨你啊。──这悴不及防的一句话,可能是真言。我理解为我错失了与他的家庭接触的机会,辜负了他的第一次努力。
      
       介于刘目的与孩子之间做选择的那种痛苦,我忘不了。以后不会再重复。
      
       不会再重复吗?
      
       怎麽可能会不再重复!人心也许是这样选择的,而本能是另一回事。聪明的人做减法,力求简单直奔最大欲望。杰出是引导一个人终身行事的规律。
      
       行为的动力就是如此简单。
      
       射击队在集训和比赛完后,孩子要回基层去了,下原部队。连昆明军区都要解散了,我估计他这一去,回来是不可能了。我在昆明还有一年可混,马上要放署假,署假之后我上四年级,还有一年毕业。
      
       他走前,送了我一个枕头,上面有一个小兔子,穿着小裙子,弯着腰给一朵花浇水。枕头上有他的味道。我问,你一个大男人怎麽会睡在一只小兔子身上?他说是他妈妈给他绣的,他给了我他妈妈的地址,说往后如丧失了联系,就用这个地址跟他通信。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不安,甚至是直觉上的上山下乡。
      
       他走前,带他哥哥萧凌来了一趟,还我书。他哥哥,比我高两届,已经毕业了,在省体委干教练。他原来在刘纽被开除的那个学校体育系就读,一个忘乎所以的清高之士,傲气凌人。清高之人缺乏智慧,也不诚恳,与我格格不入。我不清楚是因为上西山那天无缘相见,才使他与我更加陌生?他哥来看我,真像一个长途跋涉在贫困大地上的人又碰上了另一个跋涉者。坐在宿舍里无话可说,无茶可饮,无人可批评。只好出门。他哥比他还要高,虎头虎脑,英气逼人,眼神俾睨天下。他上大学期间是云南男排青年队的主攻手,那麽地有名气,在「云南日报」上我见过两次他的照片。看来云南这地方的模样的却太小太瘦,使高大矫健的人可以在心理上渺视一番。
      
       他身高1、87米,走我左边。我高佻身材,身高1、74, 鹅蛋脸型,弯眉挺鼻,非常漂亮,走中间。孩子身高1、84米,走在我右边。路上很多很多同学看我们,久久不曾将他们的眼光移开,包括那些平时目中无人的男生。那就叫做「惊艳」吧。我希望时光停下来,永远静止在这一刻。那一刻,等于一个音乐天才写出一首传世之作,等于一对夫妻生下了第一个宝宝,等于果农看见苹果上枝,等于进入太空的人在星际宇宙猛一回头见到地球。总之,那一刻的感受,肯定胜于获领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我们从东二院的大门出来后,沿圆通北路,走朝校园的方向。在校园后门左转上北门街,经过园通山公园后门,下丁字坡,萧凌说他还有事,望青云街南边去了。孩子和我,折头朝翠湖的方向而去。
      
       他悄悄牵上我的手,我悄悄地甩开。
      
       我转身望着他哥萧凌的背影,望了一阵,我像一个受到无形批评的人,受到批评而无言以对的人,沈默。但是,我们刚才走过的路线呈一个丁字型的流光溢金之青春之道,使街道不再是昨天的模样,使一个破杂货店苏醒在我三年而过视而不见的眼前。使我的生活开始了。
      
       这十几分钟的散步,同学们透过眼镜高度集中的注视,在我后来的岁月中不断出现,使我身体健康,心理健康。
      
       翠湖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地方。一过十点钟,就有戴红袖套的人提着长竹杆,手电筒到处抓谈恋爱的男女,将这人间花儿一样的东西变成呕吐和拉屎的行为。大竹杆在草丛里啪啪啪一打一扫,就将那狗男狗女打扫出来,揪到派出所去,再通知单位或学校去领人,处分便处分,开除便开除。我们学校有同学被打扫出来后,全校通报。校园中偶像一样的人,当天即成浓痰被吐在地上,脚后跟踩过。当年,在校学生是不许谈恋爱的。三十岁以上男生可以结婚。我们胆大包天,但我们小心翼翼,不许自己出差错。一到九点五十九分,就赶紧跑出去。这一次,我们连八点也不到就离开了,原因是他哥。
      
       我说了一句他哥的坏话,大意是:你哥那大个子,他翘翘屁股我就晓得他要拉哪样屎!他非常不悦,我不敢再与他交流有关他哥的话题,我发现了他的一大秘密:一提他哥,他就太脆弱了。他特别尊重他哥,如果他哥说,这个女人要不得,他就一定会开始动摇,偷偷摸摸再找我一阵子,挑出我的毛病,迎合他哥的观点,不再理我。然后,他会找一个他哥点头同意的女人,他哥愿意称「嫂子」的女人,去结婚。WELL,这其实就是他妈的后来的真正结局。
      
       WELL,我还想说的是,许多年后的一个周末的黑漆漆的深夜,在昆明西郊上马村,我出门送一个西藏来访的朋友,在我教书的学院大门前面公路上,一辆卡车飞驰而过,杨起尘土,灰土阵阵扑面而来,一束汽车灯光强烈的照射下,灰尘中我看见他哥骑自行车飞驰而过,老练地搂着一位时髦的昆明女子,她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就紧挨着萧凌,被那麽高大英气的一位男子汉热情地搂着,她却表情平静,拧着眉头。后来,他哥结了婚,这女子成为他哥的老婆。结了婚后几年,她离开了他。
      
       他哥在我回中国六年之前,死于一场意外事故。详情不清。
      
       我俩在翠湖不欢而散。
      
       男女之间有过多少不欢而散?上帝的安排,就这麽简单。
      
       孩子下去蒙县之前,我想送他一样礼物。但是,我没有钱,我送了他一根冰棍。
      
       街上买的。
      
       他吸着红冰棍上了火车。
      
       考完期末考,我沮丧不已。我有一门功课不及格:英语。
      
       只得十三分。
      
       在整整三年令人窒息的学英语过程中,我摆脱不了那种漫长的萎缩感。这种缺乏公共场所交流,实在没机会用得上的外国语言,中文系的学生为什麽要学?为什麽?
      
       面对将要来临的署假,我要补考。我写信给他,告诉他这坏消息,让他先去找刘目的和刘目彪玩,去认识一些别的人。他回信说,他谁也不想见。他等着我考完回去。
      
       我考得更糟,七分。系主任找我谈了话,他态度宽容,让我松了一口气。他让我好好复习,下学期让班长李星帮助我复习,再考一次。可我觉到了一种结局,就像得癌症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复生的希望了。英语,这语言对我来说,太难太难!不管我化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我看见字母如看见永远也解破不开的密码。从初中到大学,我已学了五年英语,我仅知道下面几句:
      
       李明是一个男孩。
       李明是一个战士。
       李明是一位教师。
       李明是一位医生。
      
       除此之外,我对英语一无所知。
      
       过去的所有英文作业,都是刘纽帮我做的。她走后,是老田帮我做的。我得离开学校,不然我会疯掉。
      
       但我不准备回蒙县去。绝不去。我收到了刘纽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让我去北京。她没说什麽,仅说了几句诸如:你这傻逼,连北京长什麽样都不知道,多麽的无知啊!这样的话。最后她说,昨夜在一个什麽大使馆开派对,一堆人吸了马屎一样的大麻,她分到火柴头那麽大一粒,用鼻子整下食管气管去!今早起来,不知身在何处,白花花一地是人!
      
       我看信的时候,身子发颤!
      
       祖国边疆的孩子在等我,祖国文化中心的刘纽在等我。我再次身陷刘目的使我不能与孩子上西山的痛苦。但是,我感见一股更大的力,即蒙县老家和首都北京之间的拨河,那麽一座小城怎拉得过那麽一座古老大城市?
      
       我去了北京,怀着一个中国人对祖国首都的热爱。
      
       失去与他的联系约一个多月。
      
       钱是爸爸在信上感叹,痛骂,教训中给我的。
      
       十九岁第一次到北京,站了七十四个半钟头,经滇北,历贵川,跨黄河,过长江,火车呼哮着横扫中原,进入河北那长满白杨树的平原大地。火车上要上厕所是行不通的,不光是走道上挤满了人,厕所里也挤满了人。我撒尿是用洗脸毛巾垫在裤子里,撒在毛巾上,再伸出车窗外拧干,下次再用。火车里有一股屎味,但我真的三天没有大便。我背着一壶水,军用壶,三天就喝水,仅吃了一盒饼干。我上火,两腮一边含着一个核桃──牙床发炎肿起来了!
      
       下火车后,用一句上小学写作文最爱用的话来形容,就是:要去郊游了,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穿过月台,背着行李,在嘲杂混乱,千千万万人头涌动的北京火车站,心里装着指南针,毫不犹豫地走向一个方向:刘纽站着等我的地方!
      
       刘纽没说是在哪儿碰头,可我却在人群中直接找到了她。当刘纽见到我,她的说法是:你长了李玉和同志的腮帮!
      
       终于见面,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跳了两下。她提着一个小布袋,还是很刘纽的样子:样子长得如虎妞,表情却一副大音稀声,大相无形的超现实洋人表情。她老是给我一种熟透了又很陌生的感觉。
      
       她旁边站了个女孩,她介绍说是韩林,还说:林林也写作。话音未落,林林就用一口标准的京腔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口音吓我一跳,太不像中国话了,那麽脆!
      
       北京就是个舞台一样的地方。站在公共汽车上,我一点不累,腮上的两个核桃痛得不行,可我东张西望,怀着一个新鲜农民的特权。看见天安门,不觉得它魏峩,我还朝它摇摇手。倒是在天安门广场上走动的十四、十五岁的少女们,让我觉得眼睛一亮。她们穿着短裙,她们是飘动的,黄色的超短裙在我们云南见所未见,那长长的双腿,从短短的黄裙下迈出来,美极!进了城就是不一样啊!
      
       长安街,太宽啦,天啊,像海!旅游真是开卷有益。路边的树,与云南的不一样,是我没见过的树,树上似乎长的不是千千万万的叶子,而是千千万万的虫子,千千万万地鸣叫个不停。这城市像农村,在现代化的大街两边走着或站着,坐着或蹲着光着肚皮乘凉的市民,摇扇,打牌,啃西瓜。
      
       见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它的汉白玉栏杆,台阶,从我懂事识字起,我就在书上和电影里看到这座大理石竖起来的纪念碑,它上面的浮雕我不用看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雕刻的是什麽人物和人物形象的动感。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虽然我十多年和这个像征性的纪念碑在精神上相处,我还是不了解它。它大多数的故事都在历史里,除非我彻底进入党系统教育,才会更接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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