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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四)

发布: 2009-2-27 08:39 | 作者: 陈谦



       七
      
       周六一早,艾伦便出现在依群下蹋酒店的大堂里。依群因为没有骑马的打算,就只穿了一件青灰的绒衣,一条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翻皮的矮统便鞋。艾伦穿着一件浅灰色间白色细格的毛布衬衣,肩上搭了一件浅灰的薄毛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细条灯芯绒便裤,一双黑色的便鞋,这身打扮使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精干。他本来是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翻着书,见依群从电梯里出来,便将书收进背包里,随即起身,微笑着向她扬了扬手。待依群走近,艾伦伸过手来跟她握手。
      
       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艾伦松手的时候,轻快地说。两人第一次在异地相会,依群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接过艾伦的话头时,竟连着说了两句:我也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艾伦很轻地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换了话题说,你穿牛仔裤很帅。依群想到依慧常说她因为一点小肚子也没有,穿起牛仔裤是很神气的,就下意识地收了收腹,挺直了腰杆,脸上的表情有些俏皮,说,谢谢。艾伦又低了头看她的脚,说,你这鞋还不错,虽然不是马靴,也至少得象这样有点跟儿的鞋才行。见依群眨着眼看他,艾伦笑了笑,说,万一从马上摔下来,有跟儿的鞋子就不容易让马蹬儿卡住,否则挺危险的。待会也可问我朋友,看能不能借她的马靴,她的身裁好像跟你差不多。依群赶忙摇摇手,说,我去看你骑,我早不会骑了。艾伦便说,你的关键,就是要找回感觉。这话听到依群耳里,有点话里有话的意思,她不知如何应对,就安静下来。
      
       车子一路出来,两个人竟一时无话。这时节,路旁旷野、山间的各种草木,都已经有些凋萎。白刺刺的阳光里,因为风干物燥,四周的景色特别清晰纯净,依群心有所动,眼睛看着车窗外,自语道:日子怎么这么快啊,一年又快过去了。艾伦停了一会儿,才接她的话,说,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有挥霍不完的日子,可转眼就人到中年了。依群将手指搁到车窗上,慢慢划着,说,唉,我真不愿意老,人老了,真是残酷。艾伦竟轻笑了起来,说,呵呵,按现代科学技术达到的水平和预测,我们这代人非常有可能活到一百岁,所以我们现在还很年轻啊。依群苦笑了一下,说,其实年轻并不一定全是好,我只是看怕了那种凋谢的流程,唉……艾伦没有马上回答她,稍倾,他才说,我们哪里停得住时光的轮子?关键是要将每一年过好。依群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看艾伦的脸,艾伦朝她点点头,这是最重要的,他又加了一句。依群注意到艾伦说这话时,面容格外安祥。
      
       依群又将目光转到窗外,很轻地说,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我忙得甚至都没有注意过春去秋来,真是不可思议啊。似乎只有圣诞和夏天的模糊概念,那也是因为圣诞要记得给人们买礼物,夏天花园里的花多了,要剪下来捎一些给公司里的女士。哪里停下来想过,日子,日子是怎样流逝的呢。
      
       艾伦笑了笑,说,这么说你的状态是慢慢好起来了?依群直了直身子,说,当然。艾伦马上说,真棒!我听了很高兴。两个人就同时笑了起来。停下来后,依群说,我真的要谢谢你,艾伦,是你让我的生活变得积极起来。
      
       艾伦没有说话,却把一只手伸过来,将依群的手轻轻地握起。
      
       这时车子转进了山里,道路弯曲起来,艾伦将手移回方向盘上,车里又沉静下来。车子压到落叶的生脆响声,便听得特别真切。艾伦后来就开始谈到他这个开马场的朋友夫妇,说那个太太爱琳是自幼在德州牧场里长大的,酷爱动物,曾经做过职业骑手,退役后一边做骑术教练,一边修了兽医学位。后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就嫁到加州来了。爱琳的丈夫拥有一个牧场,还开了骑术学校,两人可谓志同道合。艾伦跟爱琳一家在德州就常往来,他的马至今还寄养在爱琳父亲的牧场里。他到了湾区后,来看过他们两次,喝酒、烤肉、骑马,总是很尽兴。
      
       说话间,车子就开进了山间的牧场。依群注意到进门处几棵高大的红松下,竖着一块木刻的小牌,上面写着“棕马牧场”。爱琳的先生叫杰瑞,“棕马”是他的花名儿,艾伦注意到依群在看那块木牌,便解释说。
      
       艾伦将车子停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下,两条一大一小的花狗欢叫着冲了过来。嗨,艾伦!正在跑马场内教着学生的爱琳先叫了出声,远远地向这边招摇着手。艾伦便快步迎上前去,隔着木栏,跟爱琳拥抱起来。他们兴高彩烈地嘘寒问暖,一阵之后,艾伦转过身来,朝站在树下观望的依群招了招手,依群走上前去,艾伦便将她们相互作了介绍。
      
       爱琳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马球衫,一条白色宽脚短裤,一双网球鞋,戴一顶草帽,头发梳成一条短辫,象貌平常,可是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手臂和腿上都是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精力过人的女子。她一边跟艾伦、依群说话,一边不时朝场里一个在马上的年轻姑娘高声发出指令。跑马场里还有好几位男女,有的有教练,有的没有。爱琳后来就走出来。依群注意到那排平房其实是马厩,在马厩入口处,爱琳的丈夫杰瑞抱着一个婴儿,坐在一条长椅上,待走近了一看,发现杰瑞正在用奶瓶给那个孩子喂奶。刚才跳着的两条狗,现正老实地趴在杰瑞身边。又是一阵寒暄后,爱琳扔下他们让杰瑞照顾,自己又回到跑马场边里继续做教练去了。
      
       杰瑞是个壮实高大的男人,皮肤竟是发红的,象是暴晒过度给灼伤了。他带着依群和艾伦看了他们的马厩。马厩里寄养着几十匹马,雇了一些墨西哥工人喂养,从这个生意里,牧场就有相当不错的进项。那些马的主人会不时来这儿骑马。
      
       他们停在一间特别宽大的马屋前,那里是一匹名贵的TRAKENER,那马儿高大威武,毛色黑亮。杰瑞指着马说,你看,它很不开心呢,真可怜。它原来的主人患了癌症,一时半会儿不能骑马了,只好将它便宜卖给了一个硅谷过来的女经济师,那个女人有钱却没有闲,难得来骑一次。其实马儿跟人一样的,需要关爱,光是喂饱,哪里成。我们跟那女士说了好多次,她只是说要多交一笔钱,让我们有空带它去遛遛。唉,还是钱,可这不光是钱的事啊,她根本不懂。杰瑞说着,将手里的孩子抱紧了,转过头来朝艾伦说,你这么好的骑手,今天就让你帮忙遛遛了。
      
       艾伦忍不住就走进了马屋,拍了拍那马儿。马儿低下头,没有什么精神。艾伦就将脸贴上去,亲了亲它,它的一只后蹄便翘了一下,尾巴甩起来,看着有些开心了。好,艾伦转过头来,说,它很像我的那匹马呢,一边又轻轻摸了摸马背。
      
       杰瑞就将他领到一件杂乱的小屋里,那儿堆满了马具、工具和文具。杰瑞从抽屉里拿出两份表格,笑着说,好朋友是好朋友,可是表格还是要填的,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凭据找保险公司啊。艾伦一边接过表格,一边说笑着,表情轻松地在那上面签了字。依群接过杰瑞的表格,便很认真地读起来。在美国这儿,就是到果园里摘果子,也得签这种她和老德戏称为“生死协议书”的表格,总之是界定责任,到人家的领地里活动,潜在危险人家预先告诉了你,你理解了,仍要做,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就在你自个儿了。签字就是表示“后果自负”。依群过去都是由老德一手代理这些事情的,现在一下将这”生死协议书”拿在手里,她的心沉了一下,抬眼去看艾伦,见艾伦正在那儿“刷刷刷”地划着他的名字,依群忽然觉得有些感动,便不再多想,将表格搁到台上,也签了自己的名字。再抬起头来,跟艾伦相视一笑时,心里就有了点共进退的感觉。
      
       艾伦问杰瑞能不能借爱琳的马靴给依群试试,依群马上说,她不习惯穿别人的衣物,艾伦便不再勉强。艾伦去换衣裳的时候,依群便一个人走出来到空地里,坐到一张野餐桌边上。抬眼看去,牧场远处是低矮的小山坡,想起艾伦刚才说,翻过去便可看到佛森湖,有很漂亮的风景。远近的几棵枫树的叶子变了颜色,红黄相间。天很蓝,云很低,马厩里不时飘出禾草和动物的气味,让依群十分新鲜,她深呼吸着,心情非常轻松。
      
       艾伦换了一件宝蓝色的马球服出来,只见他下身是一条浅茶色的紧身裤,一双高统的皮马靴,身裁非常挺拔,一路走近,踢起了泥地上的尘土。依群注意到艾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帽盔,当他走近的时候,杰瑞已将那匹TRAKENER牵出来交到了艾伦手里。艾伦牵了马走出来,见到依群,将帽盔递过来给她。依群看到到那匹漂亮的马,心有点动,便说,你先骑吧,一边就退入一个凉棚里,向艾伦招招手,示意他上马。
      
       艾伦检查调整了一下马鞍,一个侧身跳跃,便翻到了马背上,高高在上地,朝依群扬了扬马鞭,然后一扯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马就起速离去,冲进了跑马场里。因为天气干燥,马起跑时,踏出了一溜尘土,使艾伦微微前倾的背影,看起来气势雄壮。依群忍不住跨前两步,站到凉棚边上,将手搁到额上挡着阳光,心里很温柔地动了一下。
      
       艾伦在场地里转了几圈,当他将马驾驭着连续跃过场中的几个栏障时,爱琳和场内的其他人都停下来观看。待马平稳落地,人们忍不住拍起了手。好样的,艾伦!爱琳还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凉棚下的依群,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心里也有想要吹一声口哨的冲动,可嘴一动,却变成“嗤”的一口大气。她笑了起来,心里想,艾伦的骑术如何就不去说了,光是那充满力量和决心的样子,就足够美了。真美,她想着,也使劲地鼓起了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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