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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四)

发布: 2009-2-27 08:39 | 作者: 陈谦



       
       那是个早春的雨夜,依群回到家里,已是夜里近十二点。老德坐在起居间,暖气开得特别低。他披着一张毯子,缩在摇椅里,看去有点哆嗦。见依群进来,老德也不响。依群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哼哼一下,依群就转身去调暖气,老德突然在身后说,是劳森博士吧?依群停了脚,没有转身,只是很不耐烦地拖长了声音问,又怎么啦?
      
       感恩节前那件事,你会忘了吧?你是跟那个劳森博士在一起对吧?依群转过身来,说,又来了!那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只是我没法忍受这样的盘问。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哼,爱琳,爱琳你知道吧?老德又说,还有点得意地冷笑了一下,她来电话找你呢,她来湾区了,跟我说起了你们在那儿度过的美好时光。依群也冷笑了一下,说,很好,她都说了,不就是骑了个马吗?老德突然就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嘶哑地喊着:骑马是没有什么。你以为我会在乎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是你讲,我也才不要听呢,只是你太伤我的心了,你学会了骗我,我真是太伤心了。说着,披着毯子的身子还抖了抖,让依群觉得古怪而陌生。依群声音低下来,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老德就更大声地叫起来:够了,够了,你现在也美国化得可以了,“我不说谎,但我也不说实话”,这都是些什么下三滥套路,都是那个痞子总统给你们树的榜样,你过去是个多么纯洁的姑娘!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这样的虚伪比谎言更糟。我管不住你了,我太伤心了,我要找树文去,看她怎么说。
      
       听到老德说到母亲,依群哼了一声,说,你现在也学得这么中国了,知道去娘家闹了?我请求你放过树文,这只是我与你之间两个人的私事。不要再闹了,够了,我们都休息去吧。
      
       老德倒也不再接她的话,咚咚地过去,又拧高了暖气温度,“轰轰”的响声,在房子里轰鸣着。依群回到屋里洗漱完毕后,就感觉到隐隐的头痛,她知道,如果她不赶紧休息,头痛很快就会变得剧烈失控,她便赶紧上了床。刚躺下来,她就听到老德在隔壁大声说着什么,她想,天,他还真跟母亲打电话了,都多少点啦?依群心里又气又急,跳下床去,敲了敲老德的门,老德也不理她,自管自地在那儿冲着电话里的树文发泄。依群推开了房门进去,看到老德换了睡衣,高高坐在床中央,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依群过去一手拿过老德手里的电话,一手捂着话筒,压低了声音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谈,我的头都疼得要裂了。
      
       夜里,依群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心里烦躁得很,却又不知是烦的什么。头疼就越发剧烈起来,赶紧吞了一片止痛药。后来她想,她毕竟跟老德是亲人,是亲人到底是有感应的。
      
       到了下半夜近两点时,依群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就突然听到老德在隔壁大叫起来,很惨烈的两声,呜呜的,依群给惊醒了,接着就是两声闷闷的击墙声。依群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脑袋,脚忍不住在床垫上蹬了两下,心里叫着,够了,我真是受够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可这时一切却又静寂下来,这静寂来得非常突然,让依群觉到了不祥,她甚至不太肯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做梦。她赶紧跳下床来,光着脚开了门,到老德门口时,她也没敲门,只是一推,但见房间里亮着灯,老德脸色惨白、双唇绀紫地倒在床边。依群奔过去一下抱住老德,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老德的鼻子下,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真的,竟没有觉到老德的鼻息。有一刻,她安静地抱着老德,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样安静着解脱,多好。这个想法将依群吓了一大跳,意识立刻恢复正常。常识让她意识到她再不能乱动,马上将老德轻轻搁下,拨了911。
      
       可是老德再没有回来。他在医院里挣扎了四天,因为再一次的大面积心肌梗塞,匆匆向西而行──这是他生前喜欢说的笑话。不怕,一直往西,过了海,就是中国了,那地儿我熟着呢,老德常会这么加几句。
      
       依群一直觉得,她是看着老德的身体一片片死去的,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生命从他的脚趾到小腿、大腿、然后是胸腹、颈子、脸、五官,点点片片地塌陷、萎缩、直至冰凉。最后是一头的灰发,野地里大风吹过的枯草一般颓倒。依群最后挣扎了一下,将双臂搂住老德,想像他是团失了水的发面,加点水,再用点力气揉搓,还能膨胀起来。
      
       可是老德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最后张了张眼睛,从眼角下看了看依群,那样的样神,让依群觉得他并没有原谅他。老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可以干脆点的,你干脆点倒好了。依群在人们的抽泣声里松开了老德的渐渐冰冷的手。她转过身时,看到母亲树文幽怨的眼神,只有她们母女,在这个时候没有哭泣,而且也只有她们母女,知道老德是怎样度过他发病前最后一夜的。
      
       去跟负责抢救老德的主治医师道别时,那个体形矮胖、面容和蔼的医师说,老德心血管硬化、堵塞的情形相当严重,如果早点做手术,就好了。依群有点吃惊,抬起头来,说,他平时没有什么症状啊。医师便说,这真的很难说,因人而异的,就象每个人对疼痛的忍受力也是不一样的。要不怎样说心血管病是无声的杀手呢?依群轻声说,我真的不该惹他生气的。医师就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说,你不要自责了,你先生那样的身体情况,没有及时治疗的话,近期爆发是肯定的,很难说是不是情绪的主导。
      
       依群相信了医师的话,她选择相信,她愿意。
      
       现在依群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她来美国之后,一直住在这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没有想到是这样、在这里送走了老德。
      
       依群慢慢站起来,她转过身去,摸着身边那些家具,很想好好哭一场,可是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她有点机械地关了灯,退出老德的房间。一进到自己房里,倒到床上就睡过去了。
      
       早上五点半,依群的闹钟就响了,因为她想在搬家公司和老德子女来到之前,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停当。她快快地洗了个澡,将零碎物品收拾起来,一包包地排好,放在墙边,然后走下楼去。
      
       外边的天色还是黑的,可是饭厅里的灯已经亮了。依群这才想起母亲昨夜也住在这儿,自己在老德屋里那样走来走去,母亲大概是听到了,就有点不太自然。
      
       走到饭厅里,依群看到母亲开了电视,桌上已摆上了面包、稀饭、炒蛋和几碟小菜。见到依群,树文就说,就知道你会早起。来,趁热吃了,也好再做些事情。
      
       依群回避着母亲的目光,说,真是谢谢你,妈。她坐下来拿起面包,喝了一口稀饭,再一抬头,看到母亲坐在身边,目光慈祥地盯着她看。依群常常要觉得惊异,照说母亲是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依群记得父亲刚走那一两年,母亲整个人脱了形似的,可是后来时光好像就在她的身上停住了。如今七十三岁了,头发竟然只有些许花白,除了对气温的变化特别敏感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健康问题,连看人的眼神,都还是那么敏锐。依群想起母亲说过的,其实一个人年轻时吃苦不可怕,那时候你有身体这个本钱,顶过来了,就都想通了,后来的日子倒好过了。
      
       妈,依群迎着母亲的目光,又叫了一声,声音就有点变了。树文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说,孩子,我们再不要提那些过去的事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其实做得足够好了,真的。依群将面包放下,说,妈,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一直都……母亲摇摇头,赶紧打断她,说,这都是我深思后的话,我昨晚想了好久,我是知道的,你已经做得很完满了。妈希望你今天走出这个房子的时候,是一副全新的心境,你还年轻,一切都不晚。
      
       依群眼里有些湿了,她一直都想做个好女儿,让母亲高兴,可是总是觉得自己到底是辜负了母亲的。现在听到母亲这样跟自己说话,她心里真的释然了。依群掩饰着转开头去,这时,她看到地方电视台的晨读节目开始了,电视的镜头一转,竟是艾伦的脸孔。
      
       爱伦穿着一件深灰夹紫红花色的非常英国风格的高领毛衣,一条灰色的裤子,轻松地跷着脚,在节目进入正题前,正跟主持人调侃着什么,不时哈哈笑起来。实在是好看,依群心里叫了一声,咬着面包,停在那儿,直盯着电视屏幕。这时,镜头转到艾伦的新书上。依群办公室的抽屉里,就躺着这样一本书,灰蓝的封面,银色的书名。老德去世后,依群联系过艾伦,毕竟这么重大的生活变故,她需要通知亲友的。可是没有找到他。艾伦一下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听他的秘书琳达说,他的家人刚从德州搬到湾区,他出差又很多,忙得很啊。直到前段日子,她收到了艾伦寄来的书,也没有只言片语,只在前言里,艾伦将依群列在致谢名单中的第一位。在提到依群的前言书页里,艾伦夹了一张精美的书签,上面印着英伦风光。
      
       采访开始了,当主持人问,劳森博士,你是怎么想起写这样一本书的?依群立刻竖起了耳朵。艾伦一个停顿,其实是很短的一个停顿,但依群感到了,她想,他的心跳肯定错过了半拍。艾伦微侧过脸来,目光深邃,还有点忧郁,直看出来,好像跟依群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依群赶紧拿起餐桌上的遥控器,对着电视机的方向,按下开关,她看到艾伦的脸,在屏幕上快速变形、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光点,再“喀嚓”一声,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树文朝依群点头,说,劳森博士看上去很儒雅,风度真好。只有老德会在提到艾伦时一口一个劳森博士的,母亲肯定是在他那里听多了这个称呼。依群皱了皱眉头,说,可不是吗。
      
       天蒙蒙亮的时候,树文提出她要先走。依群说开车送她出去,树文说,不用了,公车站只几步路,下坡就到的,我每天早晨都要至少要走三里路呢,正好锻炼。站起身时,树文突然又停下来,说,有件事我差点忘了,老德在书房里养的那盆景,能不能给我留作纪念?依群忽然想起,那盆景是母亲送给老德七十岁的生日礼物,老德特别喜欢,一直精心地养着。依群原是准备自己带走的。
      
       依群赶忙到书房里,将那盆袖珍小盆景捧出来,递到母亲手里。盆景里有一棵袖珍小叶榕,长在山石上,山脚下有个迷你凉亭,两位僧人,坐在亭外的一个石台边对弈,如果通上电,他们头顶上就会有清泉飞流直下。树文将盆景接过,珍惜地捧在心口。依群就搂住了母亲,很轻地说,妈,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树文笑笑,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一直爱着老德的?这话一出口,依群就有点后悔,树文的表情却有些放松下来,抬眼看着依群,柔声地说,生活过到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作为母亲,你有些疏忽了的事情,我都尽力帮你照顾到了,所以老德的人生是不应该有太多遗憾的。你得多想想你自己了。
      
       树文转身离去时,天色已经清朗起来。依群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母亲的身影慢慢往坡下移去。早晨的凉风吹过来,依群注意到母亲的腰有点弯了。依群搓了搓眼睛,再一抬眼,好像就看到二十年前母亲将她送到罗湖桥头,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流中。那是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依群现在仍能记得,母亲那天穿的是咖啡色的棉袄,也是象现在这样,并不回头。
      
       二十年的光阴江河流水般在生命里逝去。现在,站在硅谷的早春晨风里,依群还想起了,那年母亲转身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上路吧。
      
       〔全文完。二零零一年八月五日初稿于美国硅谷;二零零一年十月十日二稿;二零零一年圣诞节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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