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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四)

发布: 2009-2-27 08:39 | 作者: 陈谦



       
       艾伦吃力地起身,走过去开了小冰箱,拿出两罐可乐,递过来给依群,然后自己坐到地毯上,握过依群的手,贴到脸上,许久才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我很珍视你,非常珍视你。依群听到这话,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说,我是爱你的。依群有时真是喜欢英文。说到底,英文是跟她隔阂的,很多时候,这种隔阂就象是一层保护色,使她能够大胆地利用它,将很多中文里难于启齿的意思直露地说出,却不会觉得尴尬。
      
       艾伦听了依群的话,点了点头,很轻地说,谢谢。可他却没有说,他是爱她的。依群赶忙加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诚实。
      
       艾伦将手摆了摆,说,你不用解释的。我都知道。它们都放在这儿,你知道吗?依群抬眼去看他,只见他将手搁到前胸心口处,拍了拍。依群的眼睛便有些湿了。艾伦又说,我倒要谢谢你。今天你在车里跟我说,因为我的出现,让你的生活变得美好、积极起来,我听了真的非常感动。作为心理学家,我们的理论提供很多武器,我们的实践提供很多经验,可是说实话,到底能对有需要的人们提供多少实际的帮助,我们并不是很有底的。对于你的鼓励,我作为朋友和职业人士,感觉到双倍的成就感。对我个人来说,这是最美好的礼物,你不可能给我比这更多的了。我要谢谢你。说着,艾伦很真诚地低了一下头。
      
       依群看着艾伦手搁在胸前给自己低头致意,有点不知所措,就将可乐罐举着,不知如何反应是好。艾伦没等她说话,抬起头来,又说,依群,我很高兴看到你生活得积极起来。我希望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与其去砸碎手里的,不如试一试,能不能换一种态度。路其实是人走出来的。我们常常会有误解,以为真正的生活是在别处,其实,这往往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依群这时坐直起来,将脚移下地,手里拿着可乐,神情庄重。她有点想打断艾伦,她想告诉他,她不是个孩子了,她是懂得的。可是艾伦却没有给她机会,他握过依群的手,声音轻下来,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地说,依群,我是一个很在意灵魂交融的人。我体会到,在婚姻里,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你能适应对方多少,而是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肯定也知道,要改变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要搞清楚的是,她或他的缺点,是不是你能够包容的。我跟茱丽娅在这一点上极有共识,这样的婚姻,失败的可能性是极小的。
      
       依群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的目光越过艾伦,去看对面墙上的那副风景画,那上面画的是一条通向湖边丛林的小道,几丛杂草,几丛野花,远远的是湖面。依群想到他们本来是要骑马去看佛森湖的,却摔了下马,落到这里,两败俱伤,可不是乐极生悲?她苦笑了一下,动了动身子,示意艾伦停下来。可艾伦显然是误读了她的讯号,他更凑近一些,微低下头,继续揉着依群的手,断断续续地往下说着:我在剑桥,有幸见过写作了《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翰博士,他是我非常景仰的长辈、大学者。你知道吗,他跟身边那位来自中国的鲁桂珍博士的传奇爱情故事,一直为人们所关注。鲁博士等他,等了五十多年,直到李约瑟的太太去世!最后两人结婚时,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李约瑟在剑桥凯思学院里挂的院长照片,都是穿长衫的。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文化差异,还是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些不该有的悲剧情节。有些事情,不管你再努力,都是很难成功的。就像我给你买的那个印章,你没说什么,可是我能感觉到,我没有做好,尽管我很用心。如果双方的文化的根不能完美地绞合起来,对我来说,困难是很大的。
      
       依群手里的可乐罐,在艾伦的细语声中被依群不知不觉地捏扁了,咖啡色的液体无声地四溢开来,而依群直到听到清脆的“喀嚓”声,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艾伦赶忙起身,跛着脚寻来纸巾,给依群擦着。两个人这时都有点庆幸有这个突发事件掩饰着,便有点夸张地忙乱着,依群趁艾伦低下头去,才说,艾伦,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这么真诚。我其实并没有想要过什么,没有。有时候,话说得太多了,没有必要的。
      
       艾伦抬起头来,依群看到到他眼睛里原有的光亮,很快地熄灭了,只留下两汪空洞的灰蓝。依群的心有点痛,嘴上却说:命运将我们带到这个时段,总是有它的道理的。其实你只需要提醒一句,“我们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够了。
      
       出来的时候,因为有个大型的专业会议在举行开幕酒会,酒店二楼开阔的大厅和回廊上站满了人。依群和艾伦一前一后,脸色严肃地走上移动电梯,迎着灯火辉煌里谈笑风生的人们徐徐降落。依群抬起头来,看到艾伦僵硬的脸色,有点难过,便说,你想,那些人们看到我们会想到些什么?艾伦抬眼去看那些灯光下陌生的人影,很轻地说,他们大概会想,他们是谁?从哪儿来?依群也转过头去,看那些楼上的人,然后接过艾伦的话头,说,他们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故事?艾伦就接着说,他们要到哪儿去?他们的生活在哪里?依群沉默下来,在心里说,他们是否相爱?眼泪就涌了上来,她抬起头来,伸手过去,拉了拉艾伦的手,说,谢谢你。
      
       艾伦因为脚有伤,到了酒店外面,依群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依群坐进车里,艾伦刚要关门,突然又弯下腰来,探头进车里来,说,我见过李约瑟和鲁桂珍的婚礼照片,一个撑着助行车,一个拄着拐杖;一个是一袭蓝底黄花锦锻旗袍,一个是深色西服。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结婚照。依群愣了一下,微蹙了眉头,随即又向艾伦点了点头,嘴角浮过一丝苦笑,然后示意司机开车离去。
      
       当天夜里,依群赶回了硅谷。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车库门一响,老德就披衣出来给依群开门。依群进得门来,兴致很低,老德却在她身前身后晃着,自言自语说他如何担心她,打电话去她住的酒店也找不到人,心里慌得很,因为说星期五回来的,怎么却不见人,给你妈妈她们打了电话,都不知道你的情况,你也不来个电话,真是让人担心。依群一边应着,一边进起居间,看到那儿竟灯火通明,电视机还看着。这么晚了,老德如果不是真的担心着她,早该上床歇息了,想到这里,依群就站住了,心里很有些感动。
      
       电视机开得很响,依群搁下行李,一边大声问老德:你要休息了吧?我帮你把电视关了好吧?一边凑上前去,就要拧开关。就在这一瞬间,依群瞥了一眼画面。电视里的一男一女,显然是刚冲进酒店的房间,急切地相拥,接吻。依群本来弯着的腰直了起来,她的眼睛盯在了画面上,舌头舔过双唇,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很快,那个男子就扯下了女人的内衣。依群的眼睛瞪了起来,她看到那个女人往后顺势一倒,整个身子完全放松,双腿竟然就高高翘了起来,迎着男人老鹰般地俯冲。
      
       依群的嘴巴张开了,她盯着电视屏幕,心里想,呵呵,真是毫发之间,自己和艾伦就那么错过了。接着画面上就是一派山崩地裂、浊浪涛天,最后是万物萧杀。也还是空,也还是颓败,依群冷笑一下,心里又想,错过得挺好。
      
       你这是怎么啦?看得这么入迷!老德这时依群她身后阴郁地说,然后绕过她,上前关了电视。依群回过神来,说,这话好像应该是我来说的。
      
       老德就凑过来,说,我这还不是因为等你,我哪里看得进电视?依群的脑子里还是那些画面,也不再答老德的话。老德却追上来,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女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群回过身来,忽然心里很软,就说,没有事的,什么事都没有。很晚了,谢谢你等我,你看,我也安全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去吧。
      
       依群洗完澡,刚进到房间里躺下,房门就响了起来。依群有点吃惊,老德竟没有象往常那样,夜里有话先挂个电话过来。她快快披衣起身,光着脚跳下床去开门。
      
       过道头上的小壁灯亮着,老德靠到门边,说,女王,我总睡不着,心里很慌,怕得很。我总是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真是害怕得很。我老了,经不起变故了,你不要吓我啊,说着说着,就伸手过来拉住了依群的手,用力摇着。依群心下一惊,又有些内疚,就趋上前去,拥住了老德,轻声地说,真的没有事的,没事,啊。那声音听起来,就象是哄着一个孩子。老德竟将头靠到依群肩膀上,依群就听到了他“呜呜”的哭声。老德然后抱紧了她,直抱得依群心酸起来。
      
       没事的,我答应过你的,我们白头偕老的,我说话算话的,依群拍着老德的背,喃喃说着。她的目光越过老德的肩膀,望到过道尽处的黑暗,忽然想到了艾伦说的:我们的生活不在别处。她向那楼道里的黑暗点了点头,想,我的生活就在这里。再一抬眼,便好像看见了艾伦的那对瞬间失去光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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