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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四)

发布: 2009-2-27 08:39 | 作者: 陈谦



       
       现在依群站在屋子的中央,看着满屋的家什,忽然就有点喘不出气的感觉。那些家具里装的物品,都已经清理出来,分类放进纸箱里,大多留了下来,让老德的子女们去处理。
      
       老德的墙上贴着深紫红色调的花墙纸,这么多年了,那些大朵大朵的紫红色大丽菊仍热闹地在墙上开放着。窗帘、床具也都是紫红的,配着深色的家具,有种低沉的底蕴。依群喜欢素净的色调,刚来美国的时候,她用着老德添置的各种深色床具,常会觉得神经紧张、睡不踏实。后来老德妥协了,她便用一些比较柔和的暖色装饰过家居。可两人分房后,老德看着几乎就是迫不及待地重新装点起他的房间,又弄出一片似锦繁花,好像是要跟隔壁依群屋里的一片洁白对抗一般。
      
       依群走到床边坐下来,摸了摸床垫。想起老德年纪大了之后,常常跟她唠叨的一个心愿就是,他希望将来能死在自己的床上。这是一张老德母亲留下来的老式乡村风格的雕花木床,结构拙朴、雕工繁复。现在依群也准备将它留给老德的孩子。老德的母亲是死在养老院里的,那是大多数美国老人的命运,可是对老德来说,那简直就是个恶梦。在依群的内心深处,她一直对老德的去世怀着隐密的自责,可现在坐在老德的床上,想到老德其实也算是在家里走的,心里又觉得有些安慰。
      
       依群和艾伦在爱琳的马场骑马回来不久,感恩节就来临了。老德的精神状态似乎从那时开始出了问题。他的情绪变化很大,时不时说着什么,就会开始哭,有时哭得没有一点道理,简直就象是个不可理喻的顽童。起初几次,依群很紧张,甚至会专门请了假,在家里陪伴安慰他。可后来情况就有些失控,老德将依群“曾经神秘失踪”这件事,嚷成了他的心结,每次哭诉起来,说说就要说到“感恩节前发生的那件事”。
      
       虽然依群并不觉得跟艾伦的关系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可是她觉得她还没有完全走出来,她需要时间理一理心绪。而最关键的是,老德将自己的无理取闹联系上这件事情后,依群觉得老德有想在情感上控制她的意思。她厌恶任何形式的控制,就更不愿意跟老德谈那个所谓的“神秘失踪”了。于是,两人的关系就有些僵持起来。
      
       老德那时不仅经常哭闹,还开始大手花起钱来。按依群那种非常中国式的理财哲学,老德本来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他平时买手电,都会一买就是半打,如果依群抱怨两句,他就会说,这本来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更应该多买了,各处都搁上一只。可如今老德走得更远了。他先买了一套近万美元的新音响,这没有让依群特别在意,她象以往那样,总是想到母亲说的:老德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可是音响刚装好,老德又花九千美元买来一套太阳能取暖设施,请来安装工人在屋顶上轰轰闹闹地折腾了几日。依群就开始说话了。老德现在退休了,退休金很有限的,主要还是靠依群的收入和过去的积蓄。依群自己供着一座房子,生活虽说不差,但也不能太没有节制。有一点依群不敢说,老德老了,可她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啊。可老德只是不软不硬地顶一句,说是这个节能工程他想了好多年了。依群就又收了声。
      
       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老德又来跟依群说,他想买一辆黑色的奔驰S430。老德跟她提这事的时候,依群正坐在餐桌边上写支票付当月的各种帐单,她一听老德说话,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手中的支票本,叫了一声:那至少要七、八万美元啊!老德这两年已经不太开车了,他那辆大马力的福特吉普,常常在车库里一趴就是十天半月的。可他现在却说要花七、八万美元去买一辆奔驰,依群觉得太过分了,心想,再不制止他,他就要变得象个给宠坏了的孩子,接着大概就要吵着买帆船了。
      
       可是我就是喜欢奔驰啊,老德也不顶嘴,只在一旁嘟哝着。依群看看他,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竟有几分天真,让依群看着心疼起来。老德倒真是有过一辆烧柴油的老奔驰,浅奶黄色的。依群来美国后不久他就卖了,换了一辆本田。依群这时记起那年他卖车的时候,说是真的舍不得呢,买主来取车前,老德还认认真真地又将车子擦了一遍。依群当年治病需要钱,那么大的手术,后续的很多疗程,保险公司并不是百分之百地给报销的。依群看着老德眼巴巴望着被人开走的老奔驰,心里特别内疚,老德就搂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中国话说的多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你我还怕什么?我将来等你给我买台更新更好的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依群进退两难,她觉得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必须寻求专业的帮助了。
      
       依然首先就想到了艾伦。依群想起艾伦在跟她谈到老德时,曾提到过,很多老人在行为上会有所谓“儿童化”的现象,那可能是比年龄差距更为困难的问题。依群记得特别清楚,她当时还笑了一笑,说中国有句“返老还童”的成语,艾伦立即说,这就是古老智慧对生活观察了数千年的真相总结,东方的古老智慧就是这么卓越。可是在这个时候想到艾伦,依群更是感到伤感,而且还有几分尴尬。她在圣诞节前,以公司的名义给艾伦寄去了两张史坦福购物中心的购物礼券,随后她就收到了艾伦的圣诞卡,很简单的几句祝福。圣诞节过后,依群接到过艾伦的一个电话,艾伦谢过了她寄来的公司礼券后,两个人在电话里竟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说,因为感觉再说什么,都很尴尬,前进也不行,后退也不妥,就只是相互问候几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依群心里想,真是是乐极生的悲,一不小心过了界,却又是走不下去的棋局,这可不是活该呢。
      
       最后是依群打破了沉默,说,谢谢你打电话来。艾伦便说,不用谢。只是希望你好好生活,你知道,我时常挂念着你的。依群的眼泪涌上来,她心里想说,我也是,可是好久,才说出来一句:谢谢你。艾伦就在那边说,真的,就象一个最真挚的朋友那样,时刻记挂着你。那个声音听着幽远而低沉,依群的泪就蒙住了眼睛,手伸到电话机上,微微有些颤着,摸索着掐了线。
      
       后来依群就不时在电视台、报纸上看到对艾伦的采访及报导。艾伦现在更有名了,他似乎成了美国职业规划界新兴学派里最有影响的新锐。可是依群知道,他们的人生轨道交合过短暂的一节后,已经分岔。认真想来,艾伦其实是对的。他们都是自认的智者,他们都特别在乎做一个自己心中的智者,这就是身为这样的智者所要付的代价了。
      
       依群只能去找了她过去看过的家庭问题专家。那位喜欢穿红色衣裙的年长心理女博士,不温不火地坐在她的高背皮椅里,不时摘下眼镜、戴上眼镜,慢慢地做着笔记,有时还会打断依群的话,让她重复一些细节。依群坐在一张半旧的沙发里,每当女专家在那里抄写什么时,她就忍不住要想起坐在艾伦面前的样子,艾伦是那么不同,他的身边真是有场力的,使得他跟周围的人总是有活跃的互动,待在他的身旁,你好像真能觉得空气里流转的都是灵动的气息。
      
       最后,女专家停住了笔,摘下眼镜,抬起头看着依群,说,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呢。你知道吗,人年纪大了之后,心理上会比较脆弱。一般心理上的弱势者,由于缺乏安全感,在认为得不到他人的注意、关心时,会有比较激烈的情绪化行为。比如哭泣、叫喊、抱怨身体的不适,希望借此引起他人的同情、关心,这在临床上很常见的。你需要更多地花些时间跟你先生相处,多陪陪他,关心他,并且要让他感觉到你的关心,这对他的心理重建非常有好处。必要的时候,或许要进行些药物治疗。停了片刻,专家又说,至于你说的花费习惯的改变,让我挺担心的。这很像我们常说的“中年危机”的症态,对大多数中年人来说,这是心理的原因,是面对年龄改变时,心理势态弱减时的行为表现。可是对一个老年人来讲,短时内生活方式的大改变,实话说,这不是好兆头。
      
       它跟心理原因有关,但更多的往往是跟身体的健康状况有关的。人心理跟生理的关系,是极为紧密的,所以你得特别注意他的身体情况,最好让他做一些检查,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苗头,要尽快求医。
      
       相识多年,这是第一次,家庭问题专家给依群说了这么多肯定的判断。依群虽然有点半信半疑,但心里还是对她充满感激。过去每当她的情绪有比较大的波动,跟艾伦提到跟老德关系上的一些困境时,艾伦虽然也表示同情,但在安慰她几句之后,总会很委婉地指出,如果我没有听到来自你们双方的话,我是很难提供你职业性的帮助的。我必需同时会见双方,聆听他们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说法,才能作出较为准确的定语。所以我平时跟你说的,只是一个朋友的意见。而依群从来没有敢设想过,为了夫妻间的磨擦,跟老德一块儿去见艾伦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所以她其实并没有能够从艾伦处,得到她非常需要的、实质上的精神支援。
      
       现在想到这些事情,对比着自己的家庭问题专家,依群意识到,专家如今对自己的困境其实是提供了超出专业范围的帮助的。从职业水准的角度,艾伦似乎学养更精深、训练更有素,对职业操守更为坚持。然而,专家显然更理解东方文化里人伦的一面,为了帮助依群,她愿意有所放弃。这个发现,让依群对专家心怀感激的同时,竟对艾伦生出几分失望。依群发现,艾伦骨子里浓重的西方精英文化色彩和学术素养,时常使她不能跟他倾心交流。
      
       依群回到家后,再见到老德时,心里就有了点数。她反复询问老德的身体情况,问他是不是还会不时觉得胸闷、口渴,老德有些疑惑地看看她,说有时有,有时又没有。依群就说,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心脏专科大夫?老德赶忙说,不必不必,他们能干什么?待会让我去跑那个Stress Test,真可能闹个半死,我以前做过一次的,难受死了。只要你对我好,我就百病全无了。依群就说,你如果还是要买奔驰,那我们就买吧,而且那是你应该得的。我们周末就去看车,好吧?老德马上孩子一样地呵呵笑了。可是到了周末,他却说他对奔驰已经没有兴趣了。
      
       日子眼见着又重新平静下来。公司里,上一代的芯片出来后,热买了一阵,台湾的产家就仿制出了同类产品,他们成批投产后,在价格上对依群公司的产品造成了极大冲击。公司的利润水平急剧下滑,产品的市场寿命大打折扣。公司上层管理部门作出了加快新一代产品研发速度的决定。这种时候,最让人惦记的人就是依群,她那种可以连家都不顾的拼劲,在公司里无人可比。于是,依群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忙碌工作的日子里。她虽然不再象过去那样喜欢如此的忙碌了,可是每天在公司里上下奔忙着,让她感觉很踏实,特别是能够忘掉很多生活中的不快乐,以至她想,工作就是她的鸦片吧。
      
       没有想到,老德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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