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任务

发布: 2012-1-12 16:44 | 作者: 王凯



        文书又在厕所门口喊伍秋原。
        指导员当到第三年冬天,伍秋原发现了一个问题。但凡他褪下裤子往便池上一蹲,胖嘟嘟长得跟叮当猫似的文书十有八九会飞奔过来喊他接电话。他简直要疯了。
        接接接,接个蛋!伍秋原把手里的《参考消息》翻过来,隔着木板门吼,没见我正忙着吗?
        他说他是主任。文书站在门外介绍情况,我也不晓得他是哪一个主任。
        我靠!鸟兵!伍秋原慌了。紧急制动。清理通道。顾不上冲水提着裤子就往连部跑,还没忘了回头训文书,你说哪个主任?全团就他妈一个主任!
        从暖气很足的办公楼出来,寒风凛冽的舌头立刻在伍秋原皮肤上舔出厚厚一层鸡皮疙瘩。他连打几个哆嗦,抱着胳膊顶着风往回走。二十分钟前,他一路小跑来接受主任三年一遇的单独召见。他连队主官任期将满,正处在前途未卜的焦虑当中,心内不免蠢蠢欲动。可令他失望的是,主任压根没提任何有关他成长进步的问题。主任只不过是让他来看一封信。
        信是驻地县人大的一个刘姓副主任写来的。大意是说他下乡调研,发现一户人家老两口都六十多岁,有个儿子七八年前在兰州打工意外身亡,儿媳妇丢下两个女儿跟别人私奔了。老头一身病,老太太自己还得照料几亩地,生活非常困难。考虑到老头曾经当过六年兵,上世纪六十年代去越南打过仗还负过伤,对部队很有感情。为此恳请驻军首长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施以援手,适当照顾一下这户退伍军人的生活云云。
        伍秋原看完信,小心地放回主任办公桌。
        看明白了?
        ……是。
        你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处理?主任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伍秋原。
        听首长的。
        废话!我在问你。
        我觉得……我个人认为他不该找我们。他应该去找县里的民政部门。我们是部队,又不是慈善机构,这不是我们管的事。不见得他写了信来,我们就非得管。
        说完了?
        是。
        认识层次太低!主任瞪伍秋原一眼,你好歹也算个老指导员了,做事情怎么一点脑子都不动?工作能不能干出名堂绝不是看你出了多少力,关键看你动了多少脑筋!
        伍秋原脑门沁出一层细汗。
        行了,这事交给你去办。你们是汽车连,用车方便,又归后勤管,办事比较方便。回去准备些米呀面呀油呀肉呀之类的,我再给后勤处说一声,让他们出一点煤块,你们派车一起给人家送去。正好快过年了,时机也不错。去的时间定好了给宣传股报一下,他们会派新闻干事和你一起去。
        是,首长。
        信里写的记清楚没有?叫什么、住哪里、几口人?
        记清了。伍秋原赶紧回答,李宝贵,陈家乡小李村二组,家里一共四口人,老两口加两个小孙女。
        好,你去吧。主任开始看文件,考虑周全一点,把这件事办好。
        同连长商量后,伍秋原让司务长去准备两袋面、一袋米和菜油、猪肉各十斤,接着又去营房股要煤。
        谁给你说两吨?知道现在一吨煤啥价钱不知道?股长的瘦脸皱出“勇士”吉普的越野轮胎花纹,主任给咱交代的是一点,你说的那是一点吗?那是一大坨!
        我明白了。伍秋原骑坐在股长对面的椅子上,你直接说主任的指示值不了两吨煤不就完了吗?
        操,你小子可别乱说话啊!股长紧张地看看门口,咱的意思是该给的肯定给,关键是你平白无故拿去给些不着调的人,这不扯吗?
        你搞清楚。这事和我没关系啊。让我深冬腊月跑几十公里去慰问,去了还得说些假惺惺的话,你以为我吃多了?伍秋原说,你就说给不给吧,给就两吨,不给我就撤了。
        算了算了,咱都是好兄弟,都是干后勤的,两吨就两吨吧。你找车去锅炉房装好了。娘了个腿的,反正也不是咱家的煤。不过不能多装啊,今年又冷煤又贵,备的烤火煤本来就紧张。
        一大四小五辆车下了国道,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又跑了二十分钟,最后停在一座矮土墙和破木门围着的小院门口。头车是乡政府引路的桑塔纳,接着分别是县人大、市日报社、县电视台的三辆车,最后才是伍秋原带的东风卡车。临时组成的车队在国道入口集合时,县人大刘副主任招呼伍秋原和马干事去坐他的帕萨特,马干事抱着尼康相机颠颠地去了。伍秋原一只脚原本都伸出来踩上了驾驶室踏板,两秒钟后还是收了回去,仍留在了大车里。
        过来一起坐嘛。刘副主任站在车前热情地招呼。
        不了不了,我们规定要干部带车。伍秋原从车窗探出头冲刘副主任笑笑。刘副主任摆摆手,转身走去自己的车。
        傻逼。伍秋原盯着他肥壮的背影钻进了车,低声骂一句。
        小院门前站满了人,一条窄路硬是被活活堵死。马干事和他的地方同行们举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猛拍。突然间鞭炮声大作,空气里充满了硝烟味儿。伍秋原在卡车旁边站着不动。刘副主任转身回来,搂住伍秋原的肩往院子门口走。伍秋原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正了正棉军帽,然后依次从领花胸标姓名牌资历章摸到所有钮扣,飞快地整理了一遍着装。
        仿佛进了春运时的火车站,伍秋原被人群裹进了堂屋,又被刘副主任拉到正中间那张弹簧顶屁股的麻袋色破帆布破沙发上坐下。屋里又冷又暗。头顶没有天花板,房梁、椽子和发黑的麦草一览无余。脚下是洒了水又清扫过的土质地面,竟然连一层砖都没铺,纤细杂乱掌纹般的扫帚划痕上新增了无数陌生脚印。掉了漆的门两侧是掉了漆的木格窗,缺玻璃的格子均被报纸填补。伍秋原的目光挤过人群的缝隙到达小院。有人在搬米面肉油,有人在用小推车卸煤,更多缩着脖子的人手插在裤兜里向屋内张望。
        屋里挤得像超载的公共汽车。一个人操着方言向伍秋原介绍来宾。每介绍一个伍秋原就握一次手,全都握完了他依然谁也不认识。好一会儿伍秋原才搞清楚,对面那个面色青黄手足无措的干瘪老头就是李宝贵。许多令人不快的褐色斑点嵌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像一张放干了的死面饼。紧挨在他右边的老妇大概就是他老伴,一个高他半头短发花白的健壮老妇。
        刘副主任拉面师傅一样伸出双臂挥动几下,屋里安静下来。他细致地说明了此行的来意后,笑呵呵地转向伍秋原,伍指导员,你讲几句?
        事实上伍秋原一路上都在考虑自己的发言,可这会他一句话也懒得说,只是摇摇头。
        说说嘛。刘副主任又劝。
        你都讲得很好了。伍秋原笑笑,真没啥。
        大家都看着伍秋原。他脸有些热。
        领导吃些馍馍吧。女主人忽然上前一步,从小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块厚厚的面饼塞到伍秋原手里。伍秋原想推却没推掉,只得放到嘴边咬了一口,不料却没咬动。再使劲咬一下,终于咬下一小块,却硌得他牙床生疼。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吃过如此令他难以启齿的食物。那块馍含在他嘴里,简直就像含着一块该死的轮胎。
        伍秋原一直握着这块饼。他一直琢磨着怎么把这块饼处理掉。返回经过公路桥时他摇下车窗,趁司机不注意,把那块汗津津的馍扔到了满是石头的干河床上。
        回到连里,伍秋原立即跑去主任办公室复命,可惜主任不在。下午又去一趟,仍不在。第二天再去,主任在开会。第三天,兵种报纸上登出了马干事写的通讯,占了六分之一版面。主任会看到报纸,所以他用不着再去汇报了。马干事的文章以伍秋原从未说过的一番话结尾,同时还发了一张他和李宝贵握手的照片。照片大小约等于他没吃下去的那块馍。连里的兵拿着报纸争相传看,普遍认为指导员比较上相。连长看了报纸后对伍秋原说,你讲得不错嘛,搞政工的就是会说。伍秋原说,不错个蛋,我啥都没说。伍秋原甚至不记得自己曾同李宝贵握过手。不过照片上握了,那肯定就是握了,对此伍秋原没什么感觉。他只是又完成了一项领导交给的既不光荣也不艰巨的任务。过了一周,他回家休假去了。探家回来,伍秋原才听说主任节后已到几百公里外另一个团当政委去了。主任只比他大六岁。人家都正团了,他仍是个正连。职务整整差四级。平均一点五岁一级。人与人的差距类似光速,无法逾越。不过伍秋原不得不佩服主任。在主任奔腾加酷睿的脑子面前,他简直就是个单板机。这样一来,他专门从家带来的两条好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烟在柜子里放了差不多三个月。一个温暖的春夜,伍秋原加班写材料,到后半夜烟抽完了,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那两条烟,犹豫几秒后打开抽了。
        这个夏天又快过去了,伍秋原仍在连队,仍每天午饭后拿张《参考消息》去厕所蹲坑,仍被文书喊着接电话。
        说我去菜地了!去猪圈了!去车场了!伍秋原很不高兴,我说我这痔疮哪来的,都他妈被你个鸟兵吓出来的!
        哪个有那么大本事噻。文书说,营门警卫说有个女的找你,还带了个车。
        少给我扯淡!
        真的,不过是个老太太,带了个小毛驴车。文书在门口嘿嘿笑。
        肯定搞错了,部队以外我谁也不认识。伍秋原瞅着报纸嘟哝,先不管他。说我这会儿不在。
        伍秋原把报纸看完,慢吞吞地擦屁股系腰带冲水,再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腋下洗手。回到连部,文书又来喊他。
        营门又打电话来了,让你去接人。
        妈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你去看看。
        我不认得咋个办?
        去了不就认得了。别废话啊,赶紧去!
        二十分钟后,文书回来了。伍秋原出去一看,车场上多了两个毛驴车,车上满当当装的都是西瓜。车旁站着个戴头巾的健壮老妇和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伍秋原正在发愣,右手已经被老太太的双手握住了。她握住伍秋原的手小幅度上下地摇晃,一直晃到伍秋原明白过来。
        唉呀,是大妈来了。伍秋原编着瞎话,不好意思,我刚才正好没在。
        你看你看,年前你们拿那么多东西去家里,我们老汉天天说要上来感谢你呢。这两天瓜熟了些,我挑了些好瓜给你们送上来尝尝。我们这瓜大倒不大,甜倒是甜得很呢。
        大妈你这就太见外了。外头太热,赶紧进来坐。伍秋原转头向文书,倒茶!
        伍秋原给连长介绍完后,又拉着连长到走廊里说话。
        他们走了一个上午才过来,现在还没吃饭。要不咱俩一起请他们到大门口吃点饭吧。
        你和司务长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刚吃撑了。连长说,反正上次是你去的,我就不掺和了。
        这么热的天大老远过来送两车瓜,真不容易,得给人点钱。
        我们坚决不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和两驴车瓜。连长嘿嘿笑,你是书记,你定。
        伍秋原把司务长叫来安排了一下,然后回到连部。伍秋原找不到什么话题,就问两个小女孩些叫什么、几岁了、上几年级、考第几名之类的闲话,估摸着司务长准备差不多了,然后起身招呼去吃饭。
        吃过了,不吃了。老太太说,伍指导员你忙,把瓜卸下我们就回了。
        刘彩云,你奶奶说你们吃过饭了。给叔叔说你们在哪吃的?伍秋原弯腰问小姐姐。
        小姐姐躲到奶奶身后看着伍秋原,再抬头看看奶奶,两只小辫甩了甩。
        死丫头!老太太尴尬地朝孙女头上拍一巴掌,我们真吃过了,再说还带着馍馍呢。
        伍秋原又劝,老太太仍不肯去。
        你们要不去,那瓜我们也不要了!
        老太太这下不吭声了。招呼战士们卸完瓜,伍秋原陪着祖孙三人和两头毛驴穿过营区,路上遇到了骑自行车的宣传股马干事。
        汽车连啥时候装备毛驴车了?马干事捏住车闸跨在车梁上笑嘻嘻地问,这是谁,你家亲戚?
        你不认识?
        净开玩笑。我咋能认识。
        不认识就对了。伍秋原看看慢慢往前走的毛驴车,大名记有啥指示?
        想问你最近有没有啥好的新闻线索。现在上不了稿子,领导快把我逼死了。
        还真没有。伍秋原说着转身去赶毛驴车,有了一定给你汇报。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