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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

发布: 2012-1-12 16:44 | 作者: 王凯



        帮兄弟想着点啊!马干事在后面喊,上次去村子里慰问那种事最好!
        进了小饭馆,司务长已经点好了菜,又从桌下悄悄塞给他一个小号的牛皮纸信封。他俩刚吃过午饭,一点都吃不下,就端杯茶坐在桌边看祖孙三人吃。小妹妹显然饿坏了,几次用手去抓红烧排骨。老太太一边用筷子敲她的小手,一边不好意思地冲伍秋原笑笑。
        没事,小孩子嘛。伍秋原说,周围也没什么好吃的,只好将就一下了。
        这已经好得不行了。我们乡里人啥时间下过馆子。瓜现在也卖不上个好价钱。老汉身体又不行,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还说不好呢。
        伍秋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再看着她把菜夹给孩子。
        你们大老远过来,又带那么多瓜,太过意不去了。看着孩子都放下筷子吃不动了,伍秋原从裤兜里掏出装有五百块钱的信封递给老太太,也没啥东西送你们,这是连队的一点心意,给孩子买点书本文具什么的。
        伍秋原想到老太太又会推让,就像刚才不肯来吃饭一样。但只要坚持一下,她应该会收下的。事实上伍秋原认为老太太其实是想要这个信封的。
        饭都吃了,再把钱拿上,我成了啥了?你伍指导员咋这样打我的脸呢!不料推让了几个来回,老太太急眼了,两只手抓住两个孙女的胳膊,怒气冲冲朝外走。伍秋原呆了片刻,急忙追出去,老太太已走到路边树下开始解驴绳。
        您别生气。伍秋原摸摸绷着小嘴快要哭出来的小妹妹脸蛋赔着笑,我们有纪律,再说就是一点小意思。
        你们有你们的纪律,我们有我们的良心。老太太也缓和了神色,我们就回了,伍指导员你快忙去吧。
        伍秋原没吱声。老太太侧坐在毛驴车上,扭头冲伍秋原微笑一下,吆喝一声,带着两个小孙女出发了。
        伍秋原站在路边,看着两个毛驴车在白亮的阳光下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老太太还挺好的。司务长说,给钱都不要。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给孩子买点东西,没准她就收下了。伍秋原叹口气,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六十公里,还在个大太阳底下。要是来个电话我们去车拉回来就好了。
        她家哪来的电话。再说,咱们真要去个东风车,人家一年瓜白种了。司务长笑,说白了人家也就是来还个人情。现在好了,两清了。
        也是。伍秋原说,清了。
        过了些天,一个下午,伍秋原和连长在连部闲聊。连长忽然说,上次那个老太太送来的瓜还真好吃,又甜又沙还不肉。说着就喊文书去拿一个来吃。结果文书回话说早就吃得一个都不剩了。
        不然我再去李宝贵家弄点回来?伍秋原笑说。
        千万别。连长摆手,我们真要再弄点瓜回来,还不得再去给他家送东西,这事可就没个完了。这种事,大家互相意思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你一说,我发现自己还真挺想再去他家看看的。上次被他们搞得晕头转向,光记得一个破房子和一堆闲人,其他啥都不记得了。
        记不记得有什么区别吗?咱们跟这个李宝贵有什么关系?说到底根本就没关系。不就是主任找来的那点事吗?反正东西也送了,报纸也登了,主任也走了,瓜也吃了,事也了了,你还去干吗?别说别的,光是两吨煤,你去找营房股要要试试?
        伍秋原笑笑,不再说话。
        十月初,伍秋原带了三台大车进祁连山给演习部队送给养。第二天下午返回路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国道边陈家乡的出口标志。一路上无数路标,但他只注意到了这一个。于是他打发另两台车先回,自己带着一台空车拐上了去陈家乡的便道。在乡政府所在的街道上,他买了两个带KITTY猫图案的粉色双肩书包,然后和司机花了一个小时时间给书包里装满了书、文具、漂亮的小本子和各种零食。
        他记不清李宝贵家怎么走,问了四次路才找到。那个小院子跟年前他来时一样破,似乎更破了些。他从矮墙上看进去,院里没人。他推一下院门,没锁。进到院里喊一声,侧边厢房里走出来老太太。见到穿着迷彩服的伍秋原,她愣了一下,立刻高兴起来,热情地把他和司机往屋里让。先给他们倒了加有四颗红枣和一勺白砂糖的糖开水,接着端出两盘馍让他们吃。伍秋原有些饿,可没敢吃。他看到司机拿起一块就咬,然后就僵在了那里。
        大叔在家吗?
        在地头看瓜呢。地里还剩了些瓜。现在天还热,他说要去看看瓜。
        瓜地在哪?我们去看看他。
        就在你们来的路上,地头有个泵房。近得很。老太太说,你们吃罢饭再去。我水都烧上了,面就下呢。你们先吃上一碗我们乡里人的汤饭。
        不了不了。我们都吃过了。伍秋原看看面前的馍撒谎,我们办事路过,顺便过来看一下你们,还得赶紧回去呢。
        快得很,两下就好了。老太太说着掀开布门帘往外走,快得很!
        看老太太进了厨房,伍秋原有些急。他让司机把两个书包放到堂屋的桌上,然后去发动车。他走到黑乎乎的厨房门口,冲锅台前的老太太说,快别做了,我们真不吃,这就去瓜地了。
        吃个饭咋了?老太太拿着木锅盖转过脸,当兵的不吃饭?
        我们还有事,看看大叔还得赶紧回去呢。
        啥有事?你们就是看不上我做下的饭!老太太有点生气了。
        看你说到哪去了。伍秋原红着脸边说边往外走,我们真有事,不然太晚了。
        老太太追出来,伍秋原已经上了车。往路口倒车时,伍秋原能看到老太太手里拿着个发黑的铝瓢,一脸失望地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去。
        车上了路,伍秋原看司机从兜里掏出一块馍从车窗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地里已经没多少瓜了,倒是绕着地埂种的一圈南瓜长得个个敦实,南瓜外又种一圈葵花,每一棵都深弯着腰,花盘几乎要垂到地面,不像连里种的那些葵花,光知道往高长,长半天结的籽全是瘪的。李宝贵坐在三角形的草棚前和伍秋原聊天。李宝贵的眉毛又白又稀,淡得像是饭堂咸菜缸里的腌黄瓜上长出的白毛。一嘴牙快掉光了,说话含混不清,还不停地咳嗽。他的话伍秋原听不大懂,只能胡乱地应着。
        后来李宝贵又扯起裤腿,让伍秋原看他左腿上的两块紫色伤疤。李宝贵摸着伤疤说了句什么。伍秋原问了三遍才听明白,他说,那是子母弹炸下的。沉默了一会儿,李宝贵突然挺起胸大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次伍秋原听明白了。李宝贵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都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声里。
        伍秋原陪着李宝贵在瓜棚前一直坐到太阳快落山。除了不安分的风和一些小飞虫,四野如卧在沙地上圆滚滚的西瓜一样安静。
        最后,李宝贵喘着粗气给伍秋原摘了十来个橘红色的大南瓜。看司机总是盯着向日葵咂吧嘴,又砍了几个大花盘塞给了司机。
        咱们应该给老头带点药。回去的路上司机说,看他脸青的,跟西瓜皮似的。
        伍秋原嗯一声。
        这南瓜蒸一下肯定好吃,和绿豆一起熬了吃更美。过了一会儿司机又说,就是那个馍太难吃了,差点把我牙给崩掉。
        是不好吃。伍秋原说,不过这应该是他家最好吃的东西了。
        伍秋原打算年底前再去看一次李宝贵。可正如连长所言,煤的事落实不了。伍秋原第二次去营房股,股长连理都不理他。后来说要煤可以,只要领导发话就行。一句话把伍秋原给整熄火了。煤搞不到,他便缠着卫生队长开了些药。那天正准备再和连长商量一下带点粮食去看李宝贵的事,文书从大门口领回来一个小伙子,说是小李村李宝贵的外甥,来找伍指导员。小伙子一件脏兮兮的T恤外面套了件灰西装,左臂上戴着黑纱,见了伍秋原就抽抽搭搭地说,李宝贵昨天夜里没了。又说,他妗子在操办后事,让他来给伍指导员告个丧。
        伍秋原不知说什么好。倒也算不上伤心,只是有点空落落的。
        家里穷得尿血,现在还没副棺木。小伙子说,我妗子不好意思开口,让我来问问伍指导员,看能不能帮个忙解决一下。
        得多少钱?伍秋原没想到会有这事,好一会才问。
        少说也得三千。
        这比较难办。伍秋原想了想说,我们也没有这笔钱。
        你看,来时我妗子还说伍指导员你肯定能帮上忙,我就给她说谁也不会帮她这个忙。唉,老婆子也真恓惶。
        伍秋原没吱声。
        领导你看这样行不行?小伙子低着头看了会儿地面又说,多少给解决些,一千八百的都行,我回去再凑上些,好歹让老汉入了土。你看咋样?
        伍秋原掏出钱包,里面只有七百现金。
        身上就这么多了。不然就先不给你了,我取了钱一起送过去。
        不用不用,这已经太不好意思了。小伙子接过钱,朝伍秋原鞠个躬,转身走了。
        伍秋原盯着桌上那个装着药品的塑料袋发了会儿呆,然后叫来文书,一会把这药还给卫生队吧,都他妈没用了。
        春节过后,伍秋原依然没得到提升的消息。到了三月份,领导找他谈话,告诉他已被确定转业。那几天他情绪低落,每晚查完铺后,他靠在床头上抽烟,散乱地回顾了自己从列兵到上尉的十五年军旅生涯,不断说服并最终说服了自己去接受这个一点都不愉快的现实。
        接任他的是宣传股马干事。按惯例,交接之后伍秋原就可以换上便装回家去联系工作了。干部转业不像老兵退伍组织得那么情感充沛气氛热烈,基本上都是悄无声息地遁去。马指导员很客气,问伍秋原走前还有什么事要办,连里一定全力支持。伍秋原说没有。停了停又说,我想要个车去陈家乡看个人。
        陈家乡你还认识人?马指导员有点奇怪。
        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去慰问的李宝贵。伍秋原说,去年底老头过世了,原来不打算去了。不过这几天又老想起这事,所以还是想再去看一下,毕竟以后再没机会了。
        你们还有联系呢?老兄你也太神了。唉,就算你告诉我我也不可能再写这个事了。你知道不,这种稿子上一次就绝不可能上第二次。马指导员说着又高兴起来,不过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写新闻了。
        去小李村之前,伍秋原从储藏室把自己没穿过的老式棉衣裤和大衣打了包,又买了两箱牛奶和十来本小学教辅读物,自己开着连里的吉普车去了陈家乡。那个晴朗的上午,他仍穿着军装。如果没什么意外,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穿军装了。车到村口时,他突然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见了老太太该说点什么。他停下车,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然后松开手刹,继续往前开。
        还是那个破旧的小院,院门口的春联倒红得显眼。院门虚掩着,伍秋原提着东西走进去,还没张嘴喊,就看见老太太从厨房走出来。
        老汉,快出来!你看谁来了!老太太兴奋地高喊,老汉!
        伍秋原正愣着,堂屋的门帘掀起,李宝贵拄着拐棍咳嗽着出现在门口。
        你们是不是有个外甥?伍秋原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外甥?我们啥时间冒出来个外甥?你说啥呢?老太太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我们就有刚下锅的揪片子。我给你说,你今天不吃就不要想走掉!
        那一瞬,伍秋原的心突然变得像春天的云朵、夏天的微风、秋天的阳光和冬天的雪花一样,无比蓬松。
        王凯,一九七五年生于陕西绥德,长于戈壁军营,在驻西北某空军基地服役多年,历任技术员、排长、参谋、干事、连队指导员等职,现为空军某部干部,空军中校。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及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二等奖,空军蓝天文艺创作奖“银翼奖”。
        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
        如题。来自金·凯利和凯特·温斯蕾主演的爱情片。奇幻的故事貌似九○后女孩冷色调的非主流彩妆,骨子里却大力弘扬“命中注定”的爱情主旋律,千年不变却绚烂动人。之所以提起这部电影,一则因为喜爱它富有诗意的名字(据说这本来就是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一句诗),而眼下这篇文章正好缺个题目,忍不住就拿来用了;二是窃以为——此处进入正题——写小说和谈恋爱在无人窥见的感觉层面上惊人地相似。唯一的不同在于,前者像是庸人自扰,后者则是孤掌难鸣。
        我想说的是,写小说不啻一场充满诱惑且终点未知的爱情马拉松。每当脑子里闪出一个自感绝妙的念头(尽管事实证明该念头往往比较一般),便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弃之不顾,免不了朝思暮想为爱痴狂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不能容忍单恋一枝花尚未绽放便零落成泥,百般无奈千番煎熬之下不得不鼓起勇气下定决心豁出去一诉衷肠。可真到了掌青灯展素笺一管饱蘸激情与浓墨的狼毫悬在半空、或是对着白花花晃眼的WORD空白文档时,又突然开始心虚手软卷帷望月空长叹。不知所云。欲言又止。搜肠刮肚。骑虎难下。好容易三更半夜开了个头,醒来再看全是个屁,趁人不备赶紧揉巴揉巴悄悄扔掉。每每在想不出来写不下去的时候抓耳挠腮,只恨自己才不敷用情何以堪。终于写完后长舒一口气,可从来也没法让自己满意。人道是真情像草原广阔,可守着满缸烟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只写了井口大小的那么一片天。
        不过对我这样一只翘首观天的大青蛙来说,写作给我的这片天绝对是生命中无可替代的那片天。它与面积无关,即便小如针尖,波粒二象的神秘阳光也会穿越其间并将我照亮。这片天意味着我将得以聆听风雨雷电的倾诉、会意日月星辰的眼神并拥有通往无限广阔世界的种种希望与可能。在日常生活仿佛北京地铁一号线早高峰那样拥挤着陌生着疲惫不堪却被汹涌的人流裹胁着呼啸向前时,关于小说的梦想和追求总能带我前往永远宁静的空山莽原碧海蓝天。虽然以我的驽钝天性和末流功力,再蹲上几辈子马步也决然练不成降龙十八掌写不出金陵十二钗,但至少我还可以试着去写写我熟悉的戈壁军营,写写我时常怀念的连队和士兵。令我欣慰的是,他们至今都是我小说中当仁不让的主人公。纵使写作中免不了苦闷纠结,但情感的底色却像面对阳光闭上双眼时所感受到的温暖与橘红色一样美好,正如附丽于真挚爱情的甜蜜痛楚。我确信文学将永远是令我心动的旅程,令我神往的绿洲,令我情感生长心灵飞翔的永恒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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