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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局

发布: 2011-12-15 20:35 | 作者: 林达



        他们把棋盘重新打开的时候,我已经很困。困是从前额开始的,像一团雾,在眉心荡荡漾漾,然后顺着鼻梁弥漫开来,我坚持睁开眼,可是困难重重。
        陈四执蓝子端坐在我对面。陈四穿一条肥大的短裤,瘦腿摆在裤筒里,空空荡荡。陈四说他今天一定要赢我。陈四早就想赢我了。赢我是他一件很重的心事。
        陈四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说,他今年三十岁了,还没有怎么赢过。我说,你要怎么赢。陈四笑笑,没有答我。
        我开中炮时感到抓棋的那只手软绵绵的。我知道我一向是这样开局的。这样开局其实并没有太多理直气壮的理由,棋局的规则是前人早就设置好的,开局来来去去就这几个套路。我已经很久没有下棋了。想到下棋就想到这种软绵绵的感觉,不想下棋还不想吃饭,我怀疑自己病了。
        陈四第一步就把“主帅”往前推进一格。这盘棋一开始就给我一种不对头的感觉。整个气氛很怪,陈四表情木木的,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是木木的。我手上的棋一粘棋盘,便感觉到自己沉重地喘一口气。陈四始终没有看我一眼,牢牢盯着棋盘。陈四的“主帅”孤零零立在“士位”中央时,我好像看到非物质的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完全是棋盘以外的东西。陈四抓棋的那只手一直在来回搓着,似乎有软生命从他指缝之间泄出,笼罩整个棋盘。
        我真正与陈四打交道是在悉尼南部一个生蚝养殖场。陈四说不如承包一个蚝场,很挣钱。陈四边走边讲,手臂摆动得很快。他还是用老一套问我:兄弟,怎么样。我见到陈四,总像见到雨后的晴天,每次的感觉都一样。我说,好吧。陈四那天在我面前,用三只手指托着一只蚝,十分缓慢地送到嘴里,我没看见他的嘴动,只看到他喉核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只活的蚝就这样被陈四吞了下去。陈四朝我眨眨眼,十分自鸣得意。
        事情一开始总是美好的。天空还是那个旧天空,我和陈四坐在小船上收获生蚝,自始至终有一种轻快的感觉。下船的时候,我仍然不想下船,我喜欢这种感觉。
        陈四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事是一本万利的,一个是赌,一个是养蚝。后来的事实证明,陈四一件也没说中。但我知道,这不是陈四的错。
        陈四把一只“炮”架在我的“象”前。陈四在走完这部棋后,把上衣也脱了,一排瘦骨很严谨地堆在一起,十分震憾。陈四曾说过,他就这样了,不会再有发达的胸肌,他说他曾去健过身,没用。老早就长成这样了,这不能怪谁。
        收获的轻快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觉得我还没有认真品尝过。那感觉像是饿极时尝了一小口龙虾。好的感觉全都这样。后来诺大一个蚝场只有我和瘦骨嶙峋的陈四两个人。耕耘的时间比收获的时间长的多,让我感到十分失望。那天我远远望着陈四在小船上忙碌,使劲地往船上搬什么东西。我突然觉得,在澳州养蚝与在中国养蚝大概不会有什么区别,干嘛跑这么老远。我想过告诉陈四我的这个感觉,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提起。日子开始越过越慢,那个关于在哪里养蚝的问题就这么算了,可无意中想到时,心里总是纳闷。
        一天陈四对我说,你这个人有什么用,整天睡觉,时间都糟蹋掉了。我说,时间有什么用。陈四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到底是什么,我们几乎没有发生任何争论。陈四说完那句话便转身去看生蚝去了。转身时丢给我一句,我看你做不成什么事。
        陈四已经看透了我。我早就知道自己做不成事,所以也懒得去做什么。我崇拜那些老做成事的人。陈四就属于一个不断做事情的人。他什么都在乎,他在乎他的生蚝,他的生命,甚至在乎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一天陈四对我说,如果你是我儿子,我一定好好教训你。我倒不在乎谁当我老子,有人在我身边亲爹亲娘一样来回叮咛,我觉得温暖。
        陈四虽然能做许多事,可下棋却从来没有赢过我。陈四对我说,他会赢我的,别急。
        我仍然无法确定陈四开局走“帅”的意图,从来没有人这样走棋,我死死盯住陈四的脸,希望能看出点什么。陈四两道眉很粗,以前好像没这么粗,陈四的眉头很吃力地皱着,一看就知道很努力在做某件事。我把“车”调出来,守在河头,以防不测。我承认我摸不透陈四。
        那段日子一直阴雨连绵,这种季节对于养蚝省心省力。那天陈四突然对我说,他急需一千块钱。我说我没有。陈四马上笑起来,说我肯定有。陈四那双眼目光如炬,穿心穿肺,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知道他又去赌。我说,别去了。他说,去不去我自己知道,你到底借不借。
        我一直希望陈四别老挺着他的鸡胸,希望他有一天能坐下来,无比疲惫地对我说,我们歇会儿吧。可他始终没说过类似的话。他不断精神抖擞地对我说,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末了还问,你呢。我说,我累,老困。
        我和陈四一直和平共处。和平共处是因为他住楼上,我住楼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开始互相仇视是为了一个过路的女人。那天太阳很毒,那个金发女人穿着一件背心远远朝我们走来。凭直觉我知道陈四一定会跟这个女孩子调情。陈四老远就朝那女孩喊,过来喝杯水。陈四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面,鼻尖冒着汗。陈四调情的样子很认真,丝毫看不出破绽。陈四就这样在太阳下面站了很久,我想这种事一定很有趣。
        后来我对那女孩说,进来坐一会儿,外头太热。后来我又对那女孩说,我在中国是医生。我想医生比养蚝体面多了。女孩很热情地朝我笑笑。我经常在生人面前吹嘘自己是医生,这里远离中国,我可以胡说一些东西。只有陈四知道我的底细,可他从来不戳穿我。每次他只是很阴险地笑笑,这一点我很感激他。为了报答他,我曾不只一次地对他说,人其实都是外强中干。陈四说,他懂。
        我和女孩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陈四突然把脚摆在桌子上。他以为我在乎这个。可那天我正在兴头上,什么也不在乎。其实我知道我没必要只样,为一个过路的女孩。
        第二天,陈四很晚也没去蚝场,他走进我房间对我说,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也不需要两个人。说完便走出房门。一会儿他又马上折了回来,说,其实我们谁也不需要谁。那天陈四说这番话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怀疑陈四一直没有出门,等我醒来专门对我讲这番话。陈四那句谁需要谁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我是被人需要才被人留在蚝场的。那天我马上答了陈四:我明天就走。我一整天没有起床,我知道陈四是对的,我不起床也是对的。
        陈四晚上回来就改变了主意。他一进门脸上就堆满了笑容。他请求我忘了早上他说的话,还说,事实上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一大片活生生的蚝。
        陈四咬牙切齿地吃掉我一只“卒”。我不知道他恨什么。这只“卒”对整盘棋其实没什么用。陈四的棋这么多年没有长进,不过我也一样。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介匹夫,比陈四好不了多少。我的“炮”把陈四的“马”干掉之后,便详装无事可做,在河头来回徘徊。为这匹“马”我付出了一只“象”。我一踏上澳州,陈四就对我说,在这个国家,NOTHINGFREE。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陈四从来没有达到过目的,这与某些人,比如我,从来没有目的的效果一样。这个发现另我欣喜若狂。我迫不及待地对陈四说,别折腾了,你活着,我活着,全都不好不坏一个鸟样地活着,不会有什么不同。陈四终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陈四说,他想有一天,穿一件类似皇帝新装一类的东西,穿过森林,河流,最后走在金黄色的田野上。一路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自一人的感觉一定十分奇特。
        陈四再次贪吃我一只“卒”,让我有了一次“将军抽车”的机会。我有点急,明显把持不住。我觉得脸很烫,估计已经涨红。陈四眼盯住棋盘,手仍然在来回地搓,我希望他看不到这险恶的一着。
        我等待那步我期待的棋,等得焦灼万分。陈四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只我垂涎已久的蓝子,手指在空中停了良久,陈四沉思片刻,一步走进陷井。那一刻我感到十分虚弱,我想这是因为我在等待中耗掉太多精力的缘故。局势急转直下,陈四第一次从棋盘上抬起头,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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