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最后一局

发布: 2011-12-15 20:35 | 作者: 林达



        那天陈四就是这样盯住我的。我从身旁的窗望出去,天上有繁星,我知道这是夜晚。那些生蚝全都死了。陈四这样对我说。陈四说这话时,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眼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是我把他的生蚝弄死似的。他说,没有道理的,有什么道理。
        生蚝大批死亡的前一天,我对陈四说,海水的颜色不对。陈四走到海边张望了许久,然后慢腾腾地折回来。我问他,怎么样。他朝我笑笑,一副对做错事的人宽宏大量的模样。我知道陈四不相信我的感觉,连我自己也不信。我到蚝场不久,陈四就看透我了。陈四知道我除了下棋,什么也不懂。那天紧接着陈四就对我说,你把那些大个子生蚝搬到船上。我说你指我吗。陈四说,是,是你。陈四一脸渺视地坐在那里,我觉得他这时特别瘦,像猴。
        生蚝死光那天,陈四一整天手足无措。我陪陈四在外面坐了整整一夜,陈四死活不肯进屋,我怕他自杀,死陪着。那天晚上我说了许多我认为是鼓舞人心的话,我甚至还说,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哪有一种东西只生不死。陈四始终不发一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半响儿,失魂落魄地问我,你嘴巴老动在吃什么?话很快就讲完了。我们望着飘浮在海上的耗的尸体,无声无息坐了一夜。天微微亮的时候,陈四站起来说,他还要去试。我知道只要熬过这一夜事情就好办了。我朝陈四点点头,表示相信他百折不挠。我真的信,有种人生下来就这样。
        陈四平白无故丢了“车”后,变得鬼头鬼脑。他很快把那只一直在游手好闲的“马”调到我的后方,甚至还将了我一军。为了救驾,我不得不急急抽回前方的兵力。陈四一只“马”死缠着我的“车”不放,我被他缠急了,调“炮”去将他的军解围,陈四好像没有看见这步棋,或者说他并不在乎,他在我将军之前,先将我一军。那一刻,陈四明显不想走这步棋,可还是走了。陈四错有错着,我当场方寸大乱。
        生蚝大批死亡的第二天,我问陈四,以后怎么办。陈四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陈四一整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唠唠叨叨说如果他知道生蚝怎么死,事情就好办了。陈四一直想弄清楚生蚝是怎么死的,这些活生生的家伙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部死掉。我想陈四直到死,对这件事仍然会满腹疑问。
        第三天,蚝场来了许多看死蚝的人。人们议论纷纷,却全都喜气洋洋。他们在海边久久不愿离去,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声响。人类对异类大规模死亡产生了无穷的兴趣。海面上黑乎乎一大片,谁都没有想到,死亡竟是如此残酷而又壮观。陈四那天得出一个结论,世界需要定期的战争,以满足人类对死亡无休止的欲望。
        游客在观赏死蚝的时候,我一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心里却盘算着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一直期待陈四会对我说,算了,我们撤吧,养什么鸟蚝。但陈四始终没有讲这句话话。陈四说,没准那些生蚝早就该死,一天之内全部死光是它们的命运。
        那天傍晚,陈四突然问我,路在哪里终止。我说,在悬崖上。想想不对,又说,在河边。最后说,在墙脚。我没有从陈四的话里听出任何蛛丝马迹。那天在场的人都说,陈四明确表示他不想活下去的意思。一个星期后,陈四走来对我说,他要走了。这时正好芒果大量上市,天气很热。陈四站在我面前,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明显带着失败着的特征。陈四那天没有再重复他一定要赴汤蹈火的决心,甚至连何日东山再起的愿望都没有表示。我认定陈四是虎落平阳,不由有点幸灾乐祸。
        陈四没有把蚝场的事办好就走了。陈四走的时候装得像无事一样。他说他去去就来,让我把海上的尸体处理一下。我对收拾残局一向深恶痛绝,但当着陈四说的面又不好说什么。陈四留下一屁股猫屎走的时候,我竟沉默无言,我对自己那天的举止后悔了很长时间。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把海上的尸体搞掉,尸体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发出阵阵恶臭,我对此束手无策。陈四一走就是一个月,这个月我每天都诅咒他。我认定我被人暗算了一次。我整夜整夜重复那一大段当面指责陈四的话,我想如果我见到他,第一句就说,陈四,你不是人。
        陈四这次将军简直要了我的命,他来势汹汹,夹风夹雨,我只有招架之功。我用一只“马”,一只“车”的代价保住了“帅”,但是大势已去。陈四这盘像是要赢了,可陈四仍然眉头紧锁,神情与输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陈四额上那条青筋强有力地盘踞在那里,发着明亮的油光。棋下成这样,我想我没有办法了。我对陈四没有办法,对自己没有办法,我的确不想输给陈四,但知道输已成定局。
        陈四离开蚝场那天讲了许多平时不大讲的话。他说,我们跑到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养殖海鲜,想想看,这件事本身就十分不可思议,还有整天价日在这个地方下中国象棋也不合时宜。陈四说,人简直就是自讨苦吃,混帐,扯蛋。陈四转过头问我,你说呢?我那天始终没有讲话,陈四一走,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一刻我满心都是狐死兔悲的感觉。陈四走过来无比悲哀地对我说,你连海水的颜色都知道,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陈四走了整整一个夏天。那个夏天我记得我睡了很久,睡过了许多时辰。时间在那个夏季不值一文。
        我知道陈四今天一定要赢我。陈四走了一个季节,回来第一句就说,我今年还没赢过。见到陈四我差点掉下眼泪,陈四瘦得像条藤,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次。陈四看上去很虚弱,但腰却挺得很直,见面就说,下棋吧。
        蓝子大兵压境如风卷残云。陈四胜券在握,面目开始柔和。他目光离开棋盘,看天花板以及窗外风景,十分悠然自得。
        我已经无心再战。我“车”,“马”,“炮”俱全,却输在陈四手里,整个儿都是那种无可挽回的感觉。我开始盯住陈四一只“炮”死缠烂打,那是只死”炮“,不打也死。我知道这样很不体面,但我急于宣泄没办法。输是一个结局,据说日本有人下围棋,大势已去时,摆出一副视死如归,气势磅礴的败阵,我承认这是一种境界。
        我站起来对陈四说,输了。陈四盘着腿仍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很久,胸部滚动了一下,突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陈四站起身说,这回他真的要走了。我问去哪?陈四并不答我,一会儿说,他后院种的那些花,帮忙浇浇水。我问那都是些什么花。陈四说不知道,无所谓什么花,他只关心花盛开时的颜色。陈四转身走出房门时我问,你开局走帅干啥?陈四说,没干啥,只是表示我当时的心情。陈四走了很远回过头来说,他会记住这局棋的,他原本以为他今年不会赢。
        我远远望着陈四的背影,他手臂仍然摆得厉害,频率相当快,一副很急的样子。我终究不明白陈四急什么,地球一年四季不慌不忙地转,地球不急,陈四有什么好急的。
        陈四赢了那盘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据许多认识陈四的人猜测,陈四肯定不在人世。陈四那一年开着一辆破车说是去堪培拉,便从此不知去向。澳州很大,这些年不知去向的人很多,但我觉得这些人里面不应该有陈四。我已经记不起陈四长什么模样,只记得这个人很瘦,手臂摆动得快,手上抓着大把生命。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