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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映射与撞击——读帕蒂古丽混血的村庄

发布: 2011-11-17 17:52 | 作者: 刘茂生(加拿大)



        一、 心灵的震撼与撞击
        读帕蒂古丽的大梁坡系列文章,总会有一种心灵震撼的感觉,这种震撼感觉,应该是映射出我们这些还用着方块字的中国人心灵的脆弱。我想帕蒂古丽之所以可以写出能让我们震撼的文字,使得我们可以看懂帕蒂古丽,这是因为她和我们同戴一个天,拥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她艰难的学会使用方块字,却能驾轻就熟,我在第一遍读完帕蒂古丽的《混血的村庄》后,曾经这样形容帕蒂古丽:“……这个维吾尔族小姑娘,在荒野里赤足与蛇共舞着。”看上去很浪漫,很有诗意,但你有没有设身处地去想象,你会不会像我一样,在广东食肆的门口,看见装在铁笼子里,被挤成一团仍旧蠕动着的蛇,都会觉得后脊发凉。以至于我们会忘记这样一个事实:又有几个人,曾经赤足走在蛇群里,或者在冬天的雪夜里,听到过不远处传来的饿狼的嚎叫声。
        “看见轻手轻脚的我们,蛇并不惊慌,自顾在太阳下懒洋洋地做它的美梦。偶尔有几条还没睡熟的懒蛇,在暖暖的沙子上半闭着眼,慢吞吞地挪一挪身子,给我们光着的小脚丫让出一乍羊肠小道,然后又蠕动着身子,蜷缩成一团睡过去了。”
        而帕蒂古丽却能把我觉得毛骨悚然的场景,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仿佛在描述家里豢养的宠物,一只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懒猫,熟睡到半个身子已经快要掉到地毯上,却懒得动一动,爬回沙发的中间,好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
        我是在新浪的博客里认识的帕蒂古丽,热爱帕蒂古丽的博友们,一定看过帕蒂古丽的这张照片,漂亮的帕蒂古丽,倚在江南小镇古色古香的屋檐下的木窗边,温软得像一个刚刚下了阁楼的绣娘。谁又能想象得出,少女时的帕蒂古丽,有多少个寂静的冬天夜晚,在听着不远处的狼嚎声时进入梦乡。我女儿快要读中学时,我家住在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几乎通宵都能听到人声鼎沸的声音,当春天夜晚传来猫儿在院子里的叫春声,女儿都会吓得挤进父母的床上,搂紧妈妈的脖子才能睡着。而帕蒂古丽在描述那些狼和狐狸时,却这样说:
        “到了冬天,河坝两岸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有月亮的夜里,能听见狐狸和狼的叫声。而附近的兔子都被猎人的狗赶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样的从容,我是很难想象。
        这样巨大反差的震撼,透析出帕蒂古丽女性温柔中人格的坚强。我决定答应为帕蒂古丽写这篇文学批评,是因为我看到了莱辛眼里的拉奥孔,莱辛看到了拉奥孔在人类理性的尊严中,去抒怀极度的恐怖和痛苦,我在帕蒂古丽的文笔中,看到的是:在荒蛮的旷野里,中华文明中人格的坚定,而这种坚定却是从帕蒂古丽宽厚的母性般的温柔中散发出来。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停笔伏案,唏嘘不已。
        现在我再随着帕蒂古丽的笔调,去到那大梁坡的荒蛮:
        “一条大河坝把我家和对面海子湾隔开了。积雪融化的时候,河坝里我沿着河左奔右突,很艰难才能找到可以过河的地方。老河坝很深,从这边走下去,再从那边走上去,得一袋烟的工夫。
        河坝里水浅的地方是沼泽,只能没脚,深的地方深不可测。老河坝根本没有底,水是从河坝底里的泉眼里,咕嘟咕嘟冒出来的,河坝的水颜色发黑,味道很咸,连驴都不太情愿喝。”
        二、 笔尖上的舞蹈
        我不记得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帕蒂古丽这样描述她自己的写作状况:我是要把文章用笔写在纸上,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打字,把她们把输入电脑。二十一世纪里,这样的方式,实着憨态可掬;但我还在另一个博客里,看见过帕蒂古丽跳维吾尔族舞蹈时的风绰。后来再看到帕蒂古丽的文字,我总会把她的这两个特点联系在一起,仿佛看到帕蒂古丽的笔尖,在雪白的纸面上,舞动着精彩,舞得轻盈倜傥,又舞得粗犷豪放。
        “河坝对岸,夏天躺满了晒太阳的花蛇,盘得像一盘子一盘子的拉条子,有的像马缰绳那么粗、有的像鞭子那么细。”
        这可难为了我们这群城里长大的孩子,因为很多孩子都以为西瓜是长在树上的,所以说这些孩子们,先别说不知道拉条子是什么,就连马缰绳和马鞭子谁粗谁细都分不清。帕蒂古丽的粗放,往往如此,率真的画面,像一幅印象派的杰作,不太体贴入微描述,却真地实画出了大梁坡历历在目的画面。”
        我曾和帕蒂古丽认真讨论过她的文笔,我戏谑地说:你的文笔,就像手艺不精的裁缝,往往粗枝大叶地剪上几块,连在一起,就算是霓裳了。但你抖出来的布料,炫彩夺目,已经让人怦然心动了。帕蒂古丽回复的文字充满羞涩,说是自己没有这么精致的想象力。
        “能在一大片葵花地里无拘无束地撒尿,其实也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可是我们不敢当着妈妈这么做。爹爹改变不了妈妈,就带着我们反抗她。天黑上炕睡觉前,父亲带领我和一个妹妹、四个弟弟到院子里解手,隆重得像举行仪式一样,几个人呼拉拉往葵花地前一站,男人站前排,女人蹲后排,稀里哗啦的就撒开了。
        父亲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因为父亲知道,哪一棵葵花缺少肥料不长个,哪一棵葵花被粪水烧得歪着脑袋,打不起精神。小弟弟的金粪蛋子来不及落到地上,就被我家大黄狗用嘴巴接住了,父亲见了就打趣,狗吃了人粪,最后还是会拉到自家的地里,赔不了账的。”
        帕蒂古丽用这么粗犷的想象力,也许她并不认为这是想象力,因为这曾是她的真实生活,但是这一大堆粗重文字,她拿来作为区分两个民族重要标志,还总结一句说:用汉族话说真是叫“尿不到一个壶里”。这种充满想象编排,倒是真实地在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
        看着帕蒂古丽错落不太工整的文章,我会想到罗丹雕塑的那座《晨起的巴尔扎克》,这个看上去让人视线模糊的巴尔扎克的立像,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他交叉放在胸前的双手,这双被他的学生称为十分传神的精致的手,却被罗丹当场砍掉了,因为,罗丹要传递的是巴尔扎克的精神,而不是他的手。同样,帕蒂古丽用自己粗犷的错落,传递着大梁坡错落的粗犷。
        我以为我自己的文笔十分精致,曾玩笑地向帕蒂古丽夸耀自己是“贡生院里读书的书生”。我甚至想把自己的笔调比喻成春江花月夜里的排箫,文辞铺陈地华丽又精巧,用典甚至有点铺张过度。但是,我肯定没有这样的想象力,用精致的文笔里去传神一个真实的大梁坡。
        如果你想通过这篇文章去到大梁坡小游,帕蒂古丽会热情地牵着你的手,走遍大梁坡那几户有趣的人家,最后站在帕蒂古丽家的门口,你可以听到这样的自言自语:看看我们去谁家喝茶?
        “站在我家的高坡上看过去,只能看见绿草掩映的村道上姑娘们头上的纱巾,从纱巾的包法和颜色上,我就能判定谁家的姑娘又去羊圈里挤奶了,晚上到谁家必定有香喷喷的奶茶喝。”
        美丽的帕蒂古丽文字的“龟兹舞”,此时舞得又是那么细腻。
        三、 史诗般的画面
        《混血的村庄》给我们展开一幅史诗般的画面,是给我带来最大的惊讶。
        “我们一家有两个民族,我爹爹是新疆喀什的维吾尔族,妈妈是甘肃天水的回族。村里人取笑我们家的孩子是“二转子”(混血儿)。我们听了很生气,回来给爹爹告状。爹爹说:“一个村里四五个民族,来自四五个省份,有几个二转子、三转子一点也不稀奇,一只老母鸡身子底下孵的,还不全是自己下的蛋呢。我跟你妈不是同一个族,不是照样在一个锅里搅了一辈子勺子。”
        诗意来自帕蒂古丽父亲朴素的比喻,引导我们走进中华民族交融的历史。有一段历史是这样写的:
        公元840年回鹘政权被推翻后,大部分回鹘人向西迁徙。一支迁到葱岭以西,一支迁到河西走廊,一支迁到西州(今新疆吐鲁番)。西州回鹘又向西发展,以高昌(吐鲁番)为中心,建立了高昌回鹘政权。西州回鹘后来改称为"畏兀儿",也就是今天维吾尔族的先人。
        历史大致如此:唐天宝三年(西元744年),漠北的回鹘联盟,在李唐大军的配合下,推翻了突厥汗国,并建立起回鹘汗国,牙帐(王庭)设于鄂尔浑河流域,居民仍以游牧为主,鼎盛时疆域东接室韦,西至阿尔泰山,南跨大漠。立国后,回鹘因历史的关系与唐朝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中国历史上,一般来说,一个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后,大都要对农业国进行骚扰与掠夺。回鹘却是一个特例,与汉人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回鹘人助唐平定安史之乱,共同抵御吐蕃对西域的进攻,为重开被吐蕃切断的丝绸之路,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然回鹘人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主要经营者。
        有趣的是回鹘与汉人的特殊关系,突出地表现为双方间的和亲关系。和亲始于“安史之乱”,先有回鹘公主嫁给唐朝宗室。756年,葛勒可汗出嫁可敦妹于唐朝敦煌王,肃宗封其为王妃。盛唐时曾有六位公主和亲回鹃,有宁国公主、小宁国公主、崇徽公主、咸阳公主、寿安公主及固仆怀恩孙女等。其中758年宁国公主出嫁葛勒可汗,是中国历史上汉人皇帝嫁亲女给边疆游牧民族头领的第一次,突出体现了双方间的独特关系。与中原王朝和其它少数民族关系相比,回鹘与唐皇朝之间的相互信任感,在心理上都是非常浓厚,双方一再将相互关系说成是甥舅关系。而这种历史沉淀出的心理的反映,往往表现在明清以来,直至近代的一些艺术作品里,现在是帕蒂古丽的诗章,我想将来还会有更浩繁史诗般的作品出现。
        两千多年来,中华帝国的版图一直是在变迁着,而中国人也随之一直在融合着,那支迁到河西走廊定居的回鹘人,很快地就进入了农业文明,这些回鹘人的后裔,现在已经很难和汉人区别开来。最大的可能,这批回鹘人是河西走廊里的某回族人的先人,而这些回族人后来又四处迁徙着,到了今天,这些回族人,在生理上和语言上,甚至心理上,更接近汉族人,而不是他们同一祖先的维吾尔族人。在中华帝国的历史上,这种民族的迁徙,和随之而来的融合,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暴力,这批回鹘人的融合,倒是为数不多的特例。前不久,在新疆发生的不愉快事件,我个人希望是子民对国家分配制度不合理的抗争,而不是汉维两族在心理上仇恨的宣泄。不论你是汉族还是维吾尔族,或者是其他什么民族,如果你还心怀狭隘,我希望你能读到帕蒂古丽这篇《混血的村庄》,帕蒂古丽会用美丽的笑容,宽厚的心灵,融化掉你心理那些挥之不去的芥蒂。
        让我们回到帕蒂古丽的村庄里吧:
        “几十年,人们在一个村里过活久了,谁离了谁都不行。羊跟羊混着放,狗跟狗混着耍,鸡跟鸡混着喂,牛根牛混着养,驴跟马混着配,人跟人混着活,这样的村庄恐怕跟混血的人一样,最后也算是混血的村庄了吧”。
        现在的世界,连地球都是一个村庄,中国的版图再大,不过只是个小村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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