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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由词通往语言的途中

发布: 2011-10-13 16:08 | 作者: 郑文斌



---论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作为诗人的追求及特点》

        首先,通过报道,我刚刚得知这样一位年迈的诗人至今居然只发表了163首诗,实在让我们感觉惭愧而惊讶。当一个诗人写得如此之少,只有一种可能,不是他写 得很少,而是他对自己公开发表即成型的作品的要求确实提高了:凡是没有成型的作品,即平时一些艰苦的练习和仍有部分可取之处的半成品全部被他坚决坚定地隐 藏了,通过对于自己写作严格而自始至终坚持不懈的自觉规范,他坚守自己作为严肃诗人独特的身份和不泛滥的形象。这样的写作者至少体现出了以下这样几点可贵 的素质。
        一,他明白自己在诗人和诗歌中的定位和自己可能拥有的诗歌所长。只有一个完全明白自己作为诗人在诗歌和诗人群体中的定位即可能的独特的位置时,或自己可能达到 和自己矢志不移地追求的一个独特位置时,他才能如此坚定地朝向一个固定的写作方向而不害怕失去他人必要的关注和自己才能的曝光机会。也只有明白了自己作为 诗人的长处和弱点的诗人,才知道在确认了诗歌目标之后,能够静下心来,沉下心来,怀着对于自己的信心和诗歌的信念,长期坚持只向外界发表自己很少的成型但 并非完全成熟的作品(成熟的作品对于任何有天赋的诗人均是个幻象,艺术上真正的完全的成熟永远不会到来,只有无尽的成长伴随着无限的更多的更丰富的艺术可 能性的拓展),一本诗集只有20首作品,几年才出一本诗集,一年只写,其实不是写,而是公开发表2-3首诗歌,这恰恰是因为诗人明白自己诗歌写作才能的局 限,通过严厉的自我诗歌批评,反复修改自己私下大量写作的习作,通过反复的整合加工打磨,即类似金属的冶炼,最终完成少数可成型的诗歌作品,通过对于发表 欲望和保持影响力的欲望的控制,最终战胜了数量而获得了诗歌创作的质量。能够如此写作,正是因为诗人完全洞察了自己才能的优势和巨大不足和局限;没有巨大 的才能,高标准的写作要求根本没有信心亦无可能达到,即真正的诗歌一年一首也难以写出;没有巨大的局限和不足,他不必如此约束自己,如普希金、曼德尔斯坦 姆、兰波等天生的诗人、巨大的天才者,需要的只是写出,写出,再写出,而不必顾虑自己写作的数量会影响写作质量,正因为写作才能存在巨大的缺陷,他才对自 己如此谨慎并苦心孤诣地对自己的诗歌一再锤炼,通过勤能补拙,生产出接近一等品的近似产品,是的,接近一流诗歌和诗人而不的确不是一流诗歌和诗人,这就是 我对这位诗人现在清晰的定位和评判。
        二,他必须具备对于诗歌巨大的热爱和超强的意志力。此二点是如此明显,没有必要再论述。如果没有对诗歌的真正的发自灵魂和肉体的热爱,一个诗人不可能要求自己 进行如此严格的纯粹的非功利的训练。没有个人超强的意志力,就不可能长期遵从如此严苛的职业操守,终身不受至少极少受他人及个人名誉得失的影响。这有点类 似佛教徒的持戒与修行,只有一个真正的佛子,即坚信佛可成者、愿成佛者方可终身持戒修炼,从而通过信愿行、戒定慧,努力奔向佛之觉行的究竟圆满。此诗人虽 然未能圆满成就,但只要他有此心此行,已经远远超越其他庸常诗人,而一举进入了诗歌“罗汉”行列,不失为区别于凡人的趋向自觉的初级圣者。
        三,此人必定明白了艺术的某种秘密。如此人不明白诗歌的某种秘密,他将终日于文字和写作地位的外在建立而奔忙,正如中国当今及国外诸多名噪一时的诗人一样。这 些人并非没有才华与各自一定的成就,但他们困于自己个人的天性和才华之牢笼,而没有进入诗歌内部的神秘殿堂,因此诗歌本身对他们没有产生巨大到足以收摄他 们全身心的引力,因此他们对于诗歌亦没有一种类似宗教徒的信仰和献身倾向,或者说他们感受不到诗歌对他们内在精神的绝对的召唤,因此他们只是叫做诗歌的文 体的写作者,而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因为他们没有得到诗歌降临的巨大恩典,即诗神对于诗歌赤子的召唤。而凡是没有得到即没有感受到诗神召唤的人,本质 上讲都不是诗人,因此严格意义上讲,他也根本不是诗人,只是诗之文体的写作者,因为他的精神、技艺、才能、身体永远只在诗歌的外面,而没有进入诗歌本体的 内部,成为诗歌本体向外生长的一个外现。而只有明白了某种,或许全部,或许部分,或许深层,或者浅层,诗歌的秘密的诗人,才能发现并最终确认:诗歌其实与 文字、与修辞完全无关,诗歌只与诗歌有关,或者诗歌只与精神的伟大实体或本体有关,诗歌晶莹宏伟的天地建筑于伟大的人类文明灿烂无极的基础之上,没有对于 人类文明整体即世界灵魂的感知和进入,即对于自我、世界、他人、事物的无障碍的通灵的进入,就没有伟大诗歌产生的根本源泉。正如没有对于空性的彻底自证, 就不可能获得佛陀智慧的究竟圆满。在此人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些、局部的领悟,但没有看到更加深刻、更加伟大、更加本质、更加自由的领悟,而这些对于诗歌秘 密的领悟,曾出现在兰波、特拉克尔、荷尔德林,甚至里尔克、部分受损的聂鲁达身上。因此,在我看来,此人虽然如此优秀,但仍未成为大师,而只是在走向大师 的遥远的路上。
        那么,我原本只想对他的三首诗简单谈上几句,以表明我对此诗人的主要发现,但不觉已写了太多废话。下面就来简要谈谈他不同时期的三首诗吧。第一首是写于年 轻时代的《风暴》,在这首诗里,我们首先感受到并必然遭遇到的,是漫游者所意识并感知到的一种大自然,以风暴形式向人类展开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是如此之 强大,它催动着万物的生死、成熟,仿佛群星在马厩中踢踏。看到这首诗,让我想到另一真正的一流的诗人,伟大的天才狄兰托马斯的不可知的诗歌力量,这种力量 只能来自于一种内在诗歌智慧即对于万物或天地精神的神秘感知,并通过诗歌予以呈现。其中楸树果子成熟的意象,也使我想到写了《秋日》的伟大的里尔克,在季 节中,有我们人类自身生命的律动,如此隐秘而宏大。在星星在厩中的描述,又使我想到芬兰伟大的女诗人索德朗格的花园诗,星星坠落摔碎在花园中,而她几乎正 尖叫着踩上这旋转的星空。最让我自己吃惊的是,看到此诗,竟然让我想起在中国显得风格独特的著名诗人多多,他的风格或隐藏的师承或者也关乎此人吧,只是没 有此人强大、冷静、克制,甚至深入罢了。因此,我想到,任何一个诗人,如果不具备自己强大的个人性,没有对于诗歌真正的神秘的进入,他都无法对其他诗人产 生强大的保护自我而自成一体的力量。没有这种强力,一个诗人只是又多了一个诗歌的稻草人罢了。这非常残酷,但也正是诗歌对于赤子必要而残忍的索取和精神考 验。没有经过献身的考验,任何付出都只不过是对于自己本有的一点东西无关痛痒的减少甚至炫耀罢了,并不构成什么精神性的事件,因此也就只能落入平庸,不可 能构成什么伟大。
        我更关注的是第二首《自1979年3月》。这首诗直接以时间为题,而且其写作对象就是诗歌写作本身。显然,此诗描述了诗人对于诗歌的某种新发现。这种发现 是什么呢?是语言。诗歌不再是词,而现在变成了语言。我们能不能这样理解:当一个在呼吁语言的时候,他自己在当时感受到自己缺乏的,恰恰就是语言。而他对 于词的贬抑,也恰恰说明他正好意识到了他自己以往写作的立足之处有所偏差,是词而不是语言。海德格尔曾通过《在通往语言的途中》一本书来论述艺术,尤其是 诗歌的本质,其中诸多创见。当我读到这首诗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诗人哲学家。但我今天没有时间去探究海德格尔与此人观点之间的差异。我所关心的是诗人自 己对于词与语言的明确的评判:对词他现在感到厌烦,而他现在所需要的是展开了完整的空白之书的语言!我之所以要选择此诗,是因为我想提醒读者注 意:1979年之前的诗人,可能以词为主,而从1979年3月开始,他将做出新的选择,转向他所希望的语言写作。诗歌不再是词的构造和惊喜,词的自我发现 与呈现,而变成了超越词的某种新东西-构成了词之整体性、完整性,从而也超越了词之局限性、分裂性的语言。诗人对于存在的呈现方式和着眼点、重点由此而发 生了重要变化:存在需要更深刻、更完整也即更客观的洞察。此诗的写作方式本身是对诗歌的一种洞察,但其中的意象即是雪地,及之上的印迹,本诗保留了他在风 暴一诗中的主要特点:气氛,饱满的气势,坚决果断的语气,冷静的爆发力并不完全释放,还有基于个人想象的清晰而节制的意象。说教始终不是作者的方向。呈现 仍是其主要方式。
        而在第三首诗《像做孩子》中,我们要考察诗人是否成功抵达了语言。我们看到的结果并不理想:此诗虽然比早期的《风暴》增加了情节和连续性,但仍然存在着多 处的断裂,尤其是处处有强大的意象闪现。我们看到的是增加了某种明晰性,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增加了诗歌内容、结构的完整性,如果情节的连续性能够增加诗 歌结构的完整性的话。或者,这就是诗人所说的语言?以我个人观点看,语言在此地实现的程度极其有限,在此更多地是体现为对词的断裂性的有意识地抑制而不是 取消,而不是语言织体的完整呈现。可以肯定地说,作者语言诗歌写作的目标没有实现,因为我看到的语言写作范例在现代是狄兰托马斯、里尔克、特拉克尔,尤其 是荷尔德林的写作。其他现代诗人的写作似乎都未达到语言这一要求,而只能是一些词,即语言的宝贵的碎片。
        对于一个已经极其优秀的诗人来说,达到词的目标已属不易,而要达到语言的目标则需要更多才能与精神奉献。词是一种才能,而语言则只能是一种精神现象,而精 神现象只能来自于精神要形成的新的源泉、力量和源泉。没有一个卓越的诗人不想达到语言,但语言的创造自有其成就诗人的复杂规范,诗歌天才在此有其作用,但 不是献身者无法发挥其本有力量,因此也只能是遥望语言之城而居于人身的安全地带,写作次一流的诗篇而终身不无遗憾。对照此诗人的成就和一生艰苦的修行,我 作为一个曾经自信而现在仍在努力的诗人,不能不感到衷心地惭愧和汗颜:反省自己对于诗歌的态度和写作动机的时刻到了,因为只有自觉的诗歌写作者才能成为真 正的诗人,而只有诗人才有可能通过献身倾听并越来越清晰地接近诗歌伟大的召唤。
        诗人刈楚郑文斌草于厦门东方巴黎10楼书房窗前。
        
        
        《风暴》
        
        
        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迈的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九月大海
        那墨绿的城堡
        
        北方的风暴。正是楸树的果子
        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
        在厩中跺脚
        (1954年)
        
        
        《自1979年3月》
        
        
        厌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触到雪地里鹿蹄的痕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1983年)
        
        
        《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个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脑袋
        袋子的眼孔闪耀着阳光
        你听见樱桃树的哼吟
        
        但无济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脑袋,胸部,膝盖
        你的身体偶尔活动
        但并不因春天而欢悦
        
        闪光的帽子,就让它蒙住你面孔
        并从里面向外张望
        海湾处涟漪在无声地拥挤
        绿叶让大地变暗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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