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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启章:边缘化的香港长篇小说

发布: 2011-9-23 03:58 | 作者: 石剑峰



        董启章是香港文学的一个异数,除了写小说,他很少写其他类型的作品,更不用说接下香港任何一家报纸稿费不菲的专栏。对写作素材,董启章是个极其吝啬的作家,他要把看到的、想到的、读到的、思考到的,都写进同一部小说。于是,董启章这个香港文学的异数,这几年来在文学上只做一件事——写目前还没有尽头的长篇小说“自然史三部曲”。董启章也承认,在香港没有太强的长篇小说创作传统,在很长时间里所谓的长篇小说,也只是报纸副刊连载小说的合集。当报纸取消连载之后,长篇小说在香港的数量自然越来越少。 
        观察香港文学,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香港文学缺少长篇小说,而在大陆,作家一定要写长篇才能证明自己。 
        董启章:在香港,最近几年都没有人写长篇小说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写长篇的香港作家还多一点,而且我这里指的是文学性作品不是通俗商业小说。但就算那个时候,香港的长篇小说也都不是非常长,也就是十万字左右的样子。几十年前的香港长篇小说,大部分还是通过报纸副刊连载方式呈现给读者,然后几个月几年之后结集成单行本。那个时候,香港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家有刘以鬯、西西,他们也是在报纸副刊上连载,所以你看他们早期的长篇小说,其实都是几百字、上千字的作品组合而成。在最后出版的时候,一个单位一个单位拼接在一起,当然在那个过程中还是有很多修改、删节。但就算如此,仔细阅读还是能从这种长篇小说中分辨出单个部分。所以,在香港的长篇小说创作传统中,很少有作家是一次性写一部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是否可以这样说,因为现在香港的报刊已经没有了小说连载,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香港作家更没有人写长篇了? 
        董启章:我觉得有一点关系。在香港,我觉得大家不太写长篇小说,还应该跟香港的客观环境有关系。在香港的文学传统中,本来就很少有所谓的职业作家,大家都不是职业作家,因为他们都不能靠写作来谋生,所以他们都有很多其他工作。如果一个作家用一两年时间只去写一部长篇,那他很可能就养活不了自己。所以,作家比较依赖报刊上小说的连载,写一点发表一点赚取一点稿费。 
        但也不能说都是如此。在过去几十年中的一个例外是西西,她后来的小说都不是连载的,都是用很长时间去写的。当然这跟她的生活环境有关,她很早就退休,有时间有养老金养活自己。但是仔细阅读她的长篇小说,你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小说跟一般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不同,她的写作方法是先写一篇篇短的,然后组合而成。但就算是这种所谓长篇,也就只有几万字,跟内地这边动辄几十万字差别很大。还有黄碧云,她也写过一部长篇《烈女图》,它的样子像长篇,也是一次性写成,但里面还是分成了三个部分。还有刚刚出版的黄碧云《末日酒店》,里面的文字密度非常高,读者会读的很慢很慢,虽然只有几万字,你也会感觉这是在看一部长篇小说。 
        香港读者是否也没有阅读长篇小说的习惯?因为在内地,卖得好的文学作品都是长篇,长度不是问题。 
        董启章:关于阅读习惯,这个我不知道,也很难说。因为内地、台湾作家的长篇小说在香港还是有些读者的,但是相对而言,香港读者更倾向于那些轻缓的作品。我想说的是,读长篇当然比写容易。 
        那就您个人而言,这几年都在写那么长的长篇,您是香港文学的一个例外? 
        董启章:首先我不觉得自己是职业作家,也不是专业作家。不是职业作家,是因为我没有把写小说当成自己的谋生手段,也几乎赚不了钱。我喜欢形容自己是全时间写作的作家,就是我把时间完全投入到写小说,甚至很少写小说以外的题材,所以我是一个用长时间写作的人。在香港,这是一个非常怪的写作习惯。 
        您目前的创作内容和创作手法,是否已经离香港比较远了?或者说,您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香港文学传统的影响? 
        董启章: 我觉得两方面都有的。我的创作确实跟香港文学以前的作品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里面跟香港文学的传统接在哪里,但我感觉上是有的。西西他们都在,我也没有刻意忘记他们,所以还是会把他们的这些写作传统融进去。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不完全是在写小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一个世界的模型,这个模型里有平行的部分,也有相通的部分。我确实重视结构,但也不是完全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我宁愿说,我更多受到哲学的影响,比如哲学里的存在问题,哲学里人与物的关系问题,甚至也受到物理学的影响。所以在我的小说里,还有对宇宙的思考等。然后我把这些东西全部放入了小说中。 
        除去您个人的写作经验,您个人是怎么看小说这门艺术的? 
        董启章:实际上我觉得长篇小说是过时了。 
        您觉得长篇小说过时了,是现在的写法过时,还是小说艺术本身过时? 
        董启章:长篇小说本身过时了。当然我不是说不可能再有好看的长篇小说,还是会有的,但是作为一个艺术类型它肯定是过时了,它本身已经不代表这个时代了。当然我不是说它过时就不值得再做。有时候如果你刻意去做一个过时的东西,你一定不是按照以前的方法去做,因为以前的方法、理念已经过时了,我们再模仿以前的长篇小说没有意思了。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一门过时的艺术变得有意义,那也是有意义的过时,要有这样一种心态。 
        所以您写几百万字的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在做另外一种意义上艺术探索? 
        董启章:对,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义,我就是在尝试去寻找。但是,写出来如果慢慢有人读了,还觉得挺有意义,那就最好;如果没有人读,或者是读了也觉得没有意义,那也没有办法,那也就是失败,那就让这个长篇消失吧。 
        就长篇小说本身而言,现在的长篇小说到底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如果是故事,它没有电影、电视剧精彩。如果不只是故事,那还有什么? 
        董启章:当然还是有很多流行的长篇小说,也就是说阅读长篇小说的乐趣还是存在的。你的问题其实就是,对于严肃文学的长篇小说,写是为了做什么?我就觉得对于写作者,就是在做一些不可能的事。当然你觉得如果做出来还有意义,一定是很少数人觉得有意义。 
        尽管您这么回答,每年全世界还是要生产那么多长篇小说,这是为什么啊? 
        董启章:对啊,我也觉得太多了,有时候觉得读以前的经典长篇小说就足够了。连我也在问自己,每年出那么多长篇小说,谁去读呢?那么回到写作者本身,他写了又是为什么呢?我觉得对于写作者,依然坚持在写长篇小说,如果说是满足个人心理上的追求和满足,这一定是有的,也是实现自己生命追求的一部分。对于写作者,你不可能完全是为了一个外部的目的而写,否则写作就变成了工具性,所以一定是在写的过程里对自己有很大的意义,但这个意义不会变成对别人也有意义,这种写作态度很重要。但这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因为还有外部的出版机制和商业机制。 
        董启章:对。所以,就算是在觉得长篇小说没有太大前途的情况下,写作者也要尽自己最后的努力去守护一种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 
        您的选择是退缩到自己的写作空间,但更多人的选择是和其他媒体的结合,比如电影。 
        董启章:在我看来,写作者和其他媒体结合得太好就是失败。我觉得本质上写作跟这些东西是有冲突的。写作本质上是要跟主流趋势相逆的,你要跟其他媒体结合,就肯定要和主流妥协。所以我在写的时候,没有想过要和什么去融合,因为当你写作的时候想着其他媒体呈现方式,就会有伤害。连想都可能是一种伤害。所以哪一天我可能也会说,我不想要太多读者。 
        就跟黄碧云一样吧,她就是这么说的。 
        董启章:黄碧云为什么不想再版以前的作品,也不想在内地出版?那么多读者喜欢你,最后你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读者,但她的心态我能理解。你的书卖得很好,大家都喜欢,那你一定要接触很多人,跟媒体、出版社打很多交道,但这其实是对作家非常大的干扰。 
        所以北岛说,粉丝对作家写作是一种伤害,他不要有粉丝。 
        董启章:我的观点跟北岛相近。虽然在旁人听来,这种观点可能很骄傲,也可能让人觉得,本来就没多少人来读你、没多少人理解你,你的这种想法过于精英。所以我对其他媒体是非常抗拒的,比如电影、电视,我很清楚我写不出拍成电影的小说。以前,只有通俗作家会跟电影电视结合,如今很多文学性作家也乐于跟电影电视合作,我不评论他们的做法,但我对这种合作一点都不期待,甚至感到恐怖。 
        但从这个角度讲,也恰恰证明小说的衰弱,它得靠着其他媒体去扩大影响力。 
        董启章:是的,所以小说被拍成电影以后,才可能有更多人喜欢阅读,但是它也反过来变成了电影的一个附属品,我觉得这非常恐怖。 
        所以您还是希望保持长篇小说的纯粹性? 
        董启章:对,我不能想象有人把我任何一部作品改编成电影,可能有人说《体育时期》挺适合,但我觉得改编本身就很恐怖,最好不要做。文字里面的想象空间,你读的时候如果你喜欢,你会觉得里面的世界跟你很近,或者你进入这个世界跟这个人物一起。但是变成影像,变成非常具体的人和情景的时候,就没有这个感觉了,那小说本身的内容就消失了。对一个写作者,电影改编的恐怖就在于此。
        您会把台湾、大陆小说家的最新作品拿来看,跟自己作比较吗? 
        董启章:不会,所以我尽量不看同时代其他华语作家的作品,这十年来确实没有怎么看。当然也有极个别情况,比如骆以军的《西夏旅馆》,因为他是我好朋友。比如黎紫书的《告别的年代》,因为我要做这本书的推荐。而且也没有时间去阅读。现在自己写小说都已经觉得时间不够,更没时间和可能去看其他人的作品。有一天可能我不写小说了,也许就会去看一下。而且,现在我正在写的这个东西,我看到什么书,想什么问题,我就把这些东西都写到小说里。 
        那么像韩丽珠这些下一辈的年轻作家呢?她就坚持在写长篇小说。 
        董启章:首先这些年轻作家比较能够理解我的写作,年轻一代的作家跟我有相通的地方,大家都觉得是站在同一战壕里的,这种认同感比较强。而前辈作家,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看我的小说。有时候我们常常抱怨没有人看,香港文学不受重视,但是到了最终,我们希望孤立一点,把自己孤立起来写作。这也造成我们跟内地作家有一些隔阂。 
        相对而言,台湾作家跟大陆作家很容易沟通。 
        董启章:对,台湾作家的心态跟大陆比较近,所以台湾作家也非常乐意去大陆。大陆出版商邀请他们过去做巡回活动,我觉得他们对这种行为评价是正面的,也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了,也享受这样的礼遇,虽然可能也会抱怨很累等。因为在台湾,作家这个群体以前也是蛮受关注的,在社会上是有一定位置的,也是比较外向型的。但在香港从来不是,大家从来是内向的。虽然大家说,现在香港很多文化人开始回到大陆了,举例就是梁文道、马家辉等,但是我觉得文学家跟这些文化人还是不同。所以我不认为香港写小说的作家,在大陆会像梁文道、马家辉他们那样受欢迎。 
        我想,香港小说家很难像台湾小说家那样在内地受到追捧,还有一个原因是,你们的写作都太分散,都是个人化的,很难给一批或者几个作家贴标签。 
        董启章:是这样,在香港没有文学潮流,但大家都各自有一些独立的特点。所以要去介绍香港文学比较难,你很难说香港文学有什么派别,或者是什么时段流行过什么,所以很难贴标签。我们怎么去形容西西呢?实验性、生活化,确实很难说。我的小说呢?也很难说,是后现代吗?我觉得不是啊。所以这都导致香港文学很难对外介绍出去。除了文学潮流的标签,对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的推销方式,就是它跟社会政治的关系。但香港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一直比较弱,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过短暂潮流,但那个时候兴起的作家后来都过得很难。最近十多年,香港作家跟社会政治比较密切的可能就是“九七”了,也产生了一批所谓的“九七”文学,但这也不是了解香港文学的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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