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常罡《海外拾珍记》的前前后后
闻常罡之名久矣，一直等到去年我全家往加州旅游，才有机会见他。
我特意带去两件藏品请他鉴定，一件是文革后期朋友转让的古玉，一件是数年前我在德州购买的一对犀角杯。这对杯子镂空，刻满松竹梅岁寒三友，弯弯曲曲的松枝刻成杯的托座，其上还有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造型十分古雅别致，而最可贵的就是有淡淡的奇香从杯内传来，想必就是犀角本身的药香了。其后我遍寻有关犀角的各种资料，经过多方比对，自认为这对杯子是明代的作品，书上说明代传世的犀角杯现存的顶多二千件，我这两只杯子还是用绝种已久的亚洲犀角造的，其珍贵倍之。我出远门时都锁在保险箱内，只有过年过节祭神时才用作盛酒的礼器。
到了旧金山，由老友刘荒田引介，见到常罡。临行，我邀请弟妹们也去见见这位心仪已久的高人，但他们都说老夫子满口之乎者也，听也听不懂，还是你自己去吧。谁知一见面，常君却出乎意料地年轻，只见他梳着最流行的发型，穿着合身的黑色毛线衣，牛仔裤，清爽淡雅，文采斐然。谈吐间眉宇有一股幽燕雄豪之气，此诚翩翩之浊世佳公子也。常君拿着我带去的藏品细看了一会，就说：“玉是真真正正的旧东西。杯，不是犀角造的，是用你们广东人所称的酸枝木雕刻而成，而且是新仿制的。”
说到古玉，常君就取出一件他自己收藏的金元时代的玉冠顶给我们欣赏。冠顶是古人缝在帽顶上，用来做装饰的，除此之外，常君又考证出另一重更深的意义，那就是用作励志和训诫。此玉冠，顶青白色，如酒杯大小，耸圆如高丘，透雕洞镂，写一隅荷塘秋景，荷花苇叶，水珮风裳。花间水畔还有神态各异的九只鹭鸶，或衔茎啄流，或剔翎梳羽，或转项顾盼。常君说，“鹭食清莲”谐音“禄食清廉”，含清操节守之意。听着看着，四座赞叹不绝。其造工之精，境界之美，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真是“坐对红衣才思减，一池秋藕尚余花”！
回到旅舍，家人问起鉴定的情况，我一本正经地说，刚才专家鉴定了，这两只犀角杯是极为罕见的上上珍品，成双成对简直绝无仅有！“值多少钱？”马上有人问。“专家说最少30万美元，再等等，50万也不为过！”“哗！”满堂惊叹。弟弟妹妹侧目，妻子面有得色。“十有九人堪白眼”的书生顿被另眼相看，刚刚编造过“神话”的我，心头又得意又愧疚。
又过了大半年，常君的力作《海外拾珍记》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承蒙不弃，我获赠一册。开卷读之，金元青白玉冠顶也收入其内，摄影精美，小记清隽，风华重睹，更觉欢欣。我无法形容的美玉，常君用短短数言尽显其意蕴：“玉透淡虾青色，经八百年血脉喂养，娇嫩灵滴，几入手欲化。”好一句“娇嫩灵滴”！读本书，知此玉购自一位快乐的美国青年，他草台搭班，于古董节仓促上场，令新婚妻子坐守档口，他自端咖啡，满场周游，广事交结。常罡写道：“彼单纯人，全不查余之身份信用，收支票，吻爱妻，转眼又逍遥无踪矣。”就这样，这件充满灵气的神物，不知怎多少顶高官、文士的冠冕上系过，不知怎多少双怜爱的手中摩挲过，不知历经多少沧桑，几许兴亡，走过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作者常罡先生手里。 想想，悠悠八百年，山陵倒，大厦倾，长城破，而这一跌即碎的白玉竟完美无缺，这自成小小体系的人文圈，仍是那样坚牢，祥和。对着美妙绝伦的图片，只宜诵《爱莲说》，只宜唱宋词：“荷叶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时刻，如言涉功利，就对神物大不敬了。佛家云，因缘殊胜，殊胜因缘。我为常罡贺！
拥有一件神品已足慰平生。读《海外拾珍记》，知道常罡还有许多藏品，牙雕、竹雕、木雕、玉玩、文房清玩、书画诸艺，琳琅满目，十天半月也浏览不尽。由此想及，我在海外的时间比他长得多，为何他能拾珍，而我不能？固然因为受制于财力、学养、际遇等等方面，而最根本的原因，读了这本书才知道，在“正心诚意”四字。你对历史之物是否真爱，爱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其他杂念或企图？要知道，人拾珍，珍也拾人，常君学音乐出身，堂堂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却爱古成癖，竟至“流窜”欧美，跨国觅古，其诚，其至情至性，真可天地同鉴！他在本书后记中写道：“于清昼良宵，憩坐斋中，晤对古物，如傍古人倾谈，娓娓移时，心心相印，如秋潭之映月。古心入流我心，其美也皎皎，其诚也穆穆，其和也蔼蔼，其静也浥浥。欣欣然心汲滋养，得返本归真，复性为自然之人。”读这段话，我反复思考，益觉自己心不正，意不诚，证之先前说的那对假犀角杯，我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就为了一个利字，将华屋美食押在一对小小木杯，结果空欢喜一场。“五十万元”的天价家人未必真相信，不过装出一副羡慕的样子，讨我这当哥哥的高兴而已。从今以后，我须由正心诚意开始，诚之又诚，如秋潭映月，随其自然，或者不求而自得吧！退一万步，我已有古玉一环，虽垂老江湖，贫居俚巷，与之相对，岂非快事？
罢笔，忽然想起前几天荒田在长途电话向我说：“常罡善吹长笛，，已答应为友人清抚几首名曲。”我流寓墨西哥湾，心向往之，却因太遥远不能参与，只好怅然西望。
2008年冬月于休士顿之双湖小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