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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布鲁诺.舒尔茨(下)

发布: 2011-1-13 22:45 | 作者: 瓦当



       在舒尔茨的笔下,父亲“所到之处让一切事物都染上自己危险的魅力”,“只要和这个离奇男子一接触,任何事物都会从所谓存在的根基上被彻底颠覆。”父亲是一个“孤独的英雄”,“试图反击正在扼杀这个城市的无际的、本质的乏味,在孤立无援中捍卫着正在失落的诗意理想”。父亲那乖张无比的创造力,令人惊悚不安,却无法摆脱其魔力。

       每一个古老的民族,都有着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精神密码。熟悉犹太经典的舒尔茨,在作品中借用了一种塔木德式的结构,这使他的风格更倾向于布道家,而不是讲故事的人。他继承了父亲创世的热情,甚至常常置叙述于不顾,大段大段地阐述宇宙、星空的复杂变化和运行原理。同时,也继承了父亲对女性的膜拜和恐惧。

       在舒尔茨关于父亲的叙述中,星星点点散落着催人泪下的温情。年幼的他喜欢站在父亲两腿之间,“抱紧它们像抱紧石柱”,看父亲写信,和父亲散步,被父亲夹在胳膊下面行走,受父亲支使回家取东西……这些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都变成充满诗意的回忆。

       1915年6月,六十九岁的雅各布去世了,抚养家人的责任落到了舒尔茨的身上,这其中还包括他寡居的姐姐及她的两个孩子。父亲的死,给舒尔茨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痛。在小说《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中,他将身患重病的父亲送往一座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依靠将时间拨回去维持生命。“你父亲的死亡,在家乡已经击倒他的死亡,在这里还没有发生呢。”舒尔茨的爱使父亲得以永生。

       在舒尔茨的小说里,父亲一次次又一次地变形,变成鸟、蟑螂、螃蟹,最终消失的干干净净。“他遥远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不再真实。他一节一节地、自觉地从我们当中脱身而去,一点一点地摆脱了与人类集体联系的纽带”,“父亲既然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女人心里扎下根来,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在不断消失的“父亲”身上,隐含着犹太人在现世中无法安身的处境。也正是基于此,我对他那部谜一般的《弥赛亚》充满近乎恐惧的好奇,通过书名我猜测并期待里面有着历史和神话、现实与预言的完美汇合。

       就这样,当卡夫卡挣扎于父亲的绝对威权之下时,舒尔茨创造出了世界文学中最柔软最有活力也最迷人的一个父亲。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父亲,没有谁敢分享。

       Ⅵ 死亡变形记

       在被迫搬入犹太隔离区之前,布鲁诺.舒尔茨曾将自己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弥赛亚》的手稿以及数以百计的画作,托付给外面的一些朋友代为保存。他们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然而这些作品从此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露面。

       舒尔茨死后不久,一个名叫杰西?费科斯基的波兰文学青年读到了他的作品,大为震惊。此后,他以发疯般的热情来研究和绍介布鲁诺的作品,成为一名 “舒尔茨编年史家和考古学家”。半个世纪以来,费科斯基孜孜不倦地寻找挖掘有关舒尔茨的资料,特别是《弥赛亚》的下落。他追踪每一个在舒尔茨生活中可能出现过的人,不放弃任何细微的线索,但最终只收集到舒尔茨的大约一百封书信,而《弥赛亚》依然只是一个传说。

       2002年《纽约客》上的一篇文章描述了这个“文学侦探”所遇见的“间谍小说”般的情节:

       1987年,一个名叫亚历克.舒尔茨的人,自称是作家的堂弟,联系费科斯基说,一名来自利沃夫的男子,可能是一名外交官或克格勃军官,曾经表示愿意卖给他一包重两公斤的舒尔茨的手稿和画作。费科斯基马上同意去确认资料的真伪,然而几个月后,亚历克.舒尔茨死于脑溢血,没有告诉费科斯基如何联系那个在利沃夫的神秘男子。几年后,费科斯基偶然遇到瑞典驻华沙大使,这位大使告诉他,一个“满满的包裹”被藏在克格勃的档案里,里面装着舒尔茨的手稿,“《弥赛亚》就放在最上面。”大使是从一个偶然见到那个包裹的“俄国人”那里听说这个情况的,它放在一个不知名的波兰人资料里,那大概就是舒尔茨托付作品的其中一个人。他让费科斯基陪他到乌克兰去寻找它,但乌克兰当局两次拒绝了这位大使的入境申请,他也在寻找能够完成前去世了。

       更多人也加入到侦探的行列中。1987年,辛西娅?欧芝克在《斯德哥尔摩的弥撒》中描写了一个大屠杀遗留的孤儿,因狂爱舒尔茨,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舒尔茨的儿子,过着极其荒诞的生活。而以色列作家格罗斯曼在长篇小说《证之于:爱》里直接让舒尔茨躲过了大屠杀,成为一种“类人鱼”,在大海里纵情环游。

       只有一次,舒尔茨真的露出了他神秘的微笑。2001年,一个来自以色列的摄制组在德罗戈贝奇无意间发现了舒尔茨为朗多画的儿童房壁画,乌克兰政府当即宣布其为国宝。没成想,那几名以色列人将数片壁画残片偷偷带了出去,存放在了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其中的一幅名为:“魔鬼”。于是,由此引发了波兰、乌克兰、以色列等国家的一场纠纷。

       就像他笔下层出不穷的变形与消失的人和物一样,布鲁诺.舒尔茨用自己的生命上演了一出关于消失、变形和死亡的黑暗魔术。落地的种子不死,凭借永不枯竭的诗意,他已成为死灰复燃的神话和寓言。

       Ⅶ 弥赛亚(虚构的诗篇)

       我来到德罗戈贝奇完全是受索菲亚之托。这句话使我醋意丛生。不是嫉妒布鲁诺.舒尔茨那可耻的才华。而是因为我一直深爱着索菲亚。传说她也是布鲁诺.舒尔茨的情人,可是当我问起她这个问题,她总是矢口否认。

       谁都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如果没有她,他什么也不是。哦,这足以燃烧我的嫉妒!

       为了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叫我千里迢迢冒这么大的风险,亏你想的出来。

       不要激动,听我说──为了他,也为了大家。何况,这次行动只有你最合适。

       我不做声了,因为我是他们中唯一的德国人。我是祖国的叛徒,你的俘虏。

       回来,她又叫住我:如果不能把他救出去,你也不要再见我。我们谁都难免一死。

       这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我。好吧,可是我说。

       虽然时令已是深秋,大地上依然到处生长着旺盛的植物,它们出于某种惯性恣意蔓延,发泄着多余的情欲。雨水刚刚散去,雾气中弥漫着尸体的腐败和纵欲的气息。从但泽到波兹南,到华沙、卢布林……一路下来,莫不如此。河流犹如经血,漫过一座座荒芜的村庄。这是一片被上帝诅咒过的土地,命该遭此蹂躏。我不同情什么犹太人,也不同情波兰人,我连所有的人类都不同情,屠杀难道不是加速生命进化的一种最佳方式?索菲亚,今夜我在德罗戈贝奇。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从华沙开往利沃夫的列车。我从没见过如此陈旧过时的包厢,在那些荒凉的车站,没有一个乘车的旅客。听不到鸣号,听不到呻吟,火车再次缓缓启动,好像在深思中走神了。有一个声音总在耳边告诫我:这时候旅行可不是好事。

       我身上揣有一份伪造的雅利安人的证明,像一卷羊皮纸的伪经。上面贴着他的照片,那张不受欢迎的三角脸,让我想起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那大约是1926年,我作为华沙大学的外国留学生,被邀请到贡布罗维奇家里做客。维特凯维奇把他带到我身边,留心这小子,多棒啊!他说。那天舒尔茨喝多了,把两个手指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扮演他本来就是的小丑。贡布罗维奇兴奋地把衬衣缠在头上。他们是三个疯子,三匹害群之马。没过几年,斯大林来了,战争爆发的第二天,维特凯维奇躲在卢布林的某个村子里偷偷摸摸地自杀了。恐惧和厌恶吞噬了他。我知道舒尔茨更是一个胆小鬼,真遗憾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索菲亚.纳尔克夫斯卡告诉我,舒尔茨在写一部名为《弥赛亚》的长篇小说。内容似乎是说弥赛亚来到了集中营。她暗示我,也许他也曾这样暗示她──这是一部圣经似的作品,“第二创世书”。上帝,听听!我不由地笑出声来。且不说题目透露出的骄矜与狂妄,单以他那患了橡皮病的语言而论,也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一个任务。他的语言总是像病菌一样迅速自我繁殖,轻而易举地溢出最初的设计。耐着性子看完《肉桂色铺子》后,我曾经问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摇摇头回答:我也不知道。伙计,你什么时候能拿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我不依不饶。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的心里一定积聚起了鹦鹉般的恶毒的咒语,但却不敢回应。他是个孱头、笨蛋、偏执狂,神经病,装神弄鬼。可索菲亚说,那就是他的世界。他从不关心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沉浸在那个淫邪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那就是所谓的他的世界,异教徒的王国?!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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