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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发布: 2010-9-30 19:57 | 作者: 阿乙



       每个镇上都会有一个像阿珍这样的女人,既没有屁股也没有乳房,黑黑的,瘦瘦的,一年到头只穿一件衣服,不得不走过众人时,总是驼着背,红着脸,将两 手撇在腿后,一步快似一步,像只老鼠,或者说幽灵。在这逃遁的过程中,她的脑袋还老是摇来晃去,好像在说不,不,不要喊我,不要找我,我害怕,让我回家。
      
       她有工资,但是工资不够糊口,有房子,但是产权属于工厂,也有丈夫,但现在他已待在遗像里,说到底她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皮肤白嫩,五官端正,眼睛如围棋 子般黑亮,爱笑,刚刚像其他孩子一样学会了捣鸟窝,他证明上帝并不总是那么冷漠、悭吝,我们可以将他视为阿珍唯一的财产。
      
       今天我们这个故事就从阿珍失去这个孩子开始。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天空、围墙、车床、库房都像往日一样静默,只是路上驶来了一辆轿车。阿珍看到它驶进厂区时,右眼皮猛跳,她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果然,等下 班时厂长小跑着过来打招呼,说副县长要进车间视察,电视台要过来拍摄。加完班后,阿珍想自己得回去了,孩子饿着了,却是未提防副县长又站着发表了一句讲 话,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和一线劳动者喝一杯。
      
       这个女人就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给拖到食堂,在那里她本可以和其他工人一样吃饱了先走,却又因为不懂事错坐进一张桌子而被耽搁了,这张桌子后来先后坐下副县长、厂党委书记、厂长以及若干副厂长,她要退席,被副县长给留下了。这样,别桌的屁股挪得,这桌的屁股就挪不得,何况副县长还给这桌的三个工人代表先后敬了一杯酒。阿珍听到酒杯碰一次,心里就数一次,一瓶是三杯,一箱是二十四瓶,一共是七十二杯。数得差不多,忽然听到地下叮当一声,厨房师傅又搬来两箱,她就知道灾祸到了,儿子饿了,慌了,要出来找她,找不到就在公路上摇摇晃晃走,给车子轧死了。
      
       她这样想,眼泪悄悄滑出来,擦拭时,厂长发现了,问有什么事,她只是惶恐地摇头。好在厂长很讨厌地掸掸手,叫她走,她这才像遇赦一般,红着脸撤出酒席。出门后,天色已黑,阿珍推着载重自行车小跑,然后右脚踩脚踏,左脚轻巧地越过横杠,像个自行车运动员一样屁股不沾座位,焦躁地往家里骑行。
      
       到家后她反常地冷静下来,轻轻下车,立起车支子,锁好锁链,轻轻拉开鸡笼,咯咯络地唤鸡进门,又轻轻夹起一块生煤球,放在对门何姨还没熄灭的煤球上借火。这一切做好 后她才捞起竹帘走进自己家,在小厅里没有发现儿子后,她笑了下,走向卧室,在那里她拉开衣柜,又爬到地上往床底下望。就是在这黑暗中她还在笑,她笑着用手 去捞,却只捞到一把空。她又捞了一把,还是一把空,因此她哭泣起来。
      
       她走到对门敲开何姨的门,问:“你看见小明了吗?”
      
       “看见了,一小时前还看见了,在门槛上坐着呢。”
      
       “可是他现在不见了。”
      
       “你别急,他总会回来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玩尽了兴就会回来的。”
      
       何姨的这句话派出所的周警长也说了一遍。周警长接过阿珍颤巍巍敬来的烟,抽了一口将它掐灭在烟灰缸,然后说:“你别急,他总会回来的,小孩子就是这样,明天一早他准会回来。”
      
       警长说的时候语气自负,冷漠,说完就拿小手指轻轻擦刮背靠着他的情妇的屁股。
      
       阿珍像一切母亲一样,这个时候不停拿衣角擦眼泪,却是擦一下,把更多的眼泪惹出来,但是这根本不能引起周警长的任何同情。警察这职业和医生一样,面向全社会,见的都是生死,对你来说洪水滔天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是数据之一,何况他还依 靠经验迅速判断这样的事情不值一提。他不甚麻烦地补充道:“这种事,99%都是在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的。”
      
       阿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总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要强行扯她走,她挣扎不过,开始摇起头来,终于听到周警长叫她走时,她才抓住一句话,她说:“我儿子一向很乖的,从不乱跑。”
      
       “每个父母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我儿子真的是很乖,从来不会自己出门的。”
      
       “你说的谁信啊?”
      
       “是真的很乖,是真的。”
      
       “我说你有完没完?你知道有多少父母跑来派出所说自己孩子丢了吗?你知道又有多少人第二天跑来说孩子自己回家了吗?你知道我们一天得处理多少事情吗?你知道我们警力总共有多少吗?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阿珍一下吓得站起来,瑟瑟发抖,竟不知是走好还是留好,留,怕是人家要自己走,走,怕是不把人家的训斥听完是对人不礼貌,因此她一直恐惧地站着,直到周警长下达判决:“快点回去吧!”她才像木偶一样转身往外走,走出来后竟感觉好像是从监狱里释放一样。
      
       走到门外时,她看了眼派出所垂直的六层大楼,它就像一座纪念碑插进黑色的云层,而周围的房屋不过是像一副又一副低矮的棺材,挤挨着听候着它的指挥。她不禁脚 步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她想快快逃离此地,可这时从大楼四层伸出一个脑袋来。周警长趴在那里喊:“那个穿的确良的妇女站住。”
      
       阿珍站住,乖乖转过身来,听见周警长的声音软了一些:“我说啊,你也别认为是我们派出所不接受报警,这个是法律有规定,人口失踪都是要二十四小时后才来报警的。我是按照法律办事的,法律说什么就是什么,希望你能理解。”
      
       “嗯。”
      
       “还有,你万一没找到,再来报警时最好带个书面材料来,叫上邻居画押,证明你家孩子确实丢了。”
      
       第二天早晨阿珍的儿子没有回来,阿珍找人写书面材料,人家却是不肯写,倒是说了个大概意思,阿珍便照着说的自己写了,也就几句话。写完了她找何姨签 字做个证明,何姨却似手挨着了滚水,止不住后缩。阿珍往下一跪,捞住她双腿说:“何姨你大恩大德。你有好报应。”何姨进不得,退不得,待要拿笔又放下了, 说:“你还是去找厂里盖个章子吧,厂里的章子更有证明作用。”
      
       阿珍就去厂里盖章,说明了一下午情况,才算拿到厂长签字,盖成了章子。晚上一到,阿 珍带着书面材料早早来到派出所,她怕在门口坐着人家会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要是说报案人家就会让她进去,可那时报案的时机还没到,因此她蹲在对面的几棵树后 边,不停看表。她看到时针走到晚上十一点了,才深呼吸着走出来,走进派出所值班室。
      
       还是那个脚跷在巨大桌面上的联防队员待在那里,他说:“做什么啊?”
      
       “昨天来过的,找周警长。”
      
       “周警长在四楼。”
      
       “知道。”
      
       “知道了就去找他。”
      
       阿珍得令,轻声轻脚地往四楼爬,爬到三楼时忽然慌了,好像爬一格少一格,自己就没得退路了,就得面见周警长了。待走进四楼,走廊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阿珍寒冷 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到这里一共有六间办公室,间间门口挂着“警长办公室”的牌子,间间关着。她不好意思去敲门,就待在这里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她 听到一声咳嗽,汗便从额头上渗出来,她害怕有某个别的警长走出来,喝问她干什么。
      
       她不知道她来干什么。她梦游一般走来也许只是因为一件遥远的事情,一句遥远的呼喊。那个孩子在遥远的地方喊:妈,我是你的儿子啊。是啊,是她的儿子,所以她一直走到这里来,一直在这瑟瑟发抖地等。
      
       后来,一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珍的心脏提到嗓子眼,她看到周警长提着裤子走出来。周警长歪着眼睛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说:“你做什么?”
      
       “我来报案,我昨天来过,我孩子丢了,过了二十四小时了。”
      
       “书面材料带了吗?”
      
       “带了。”
      
       阿珍看着他就着廊灯草草看了一眼,然后把它塞到裤兜里,说了一声“好”,就把门拉上,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下楼了。阿珍说“辛苦周警长了”,那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下楼了。
      
       阿珍沿着电线杆贴了很多寻人启事,又骑自行车寻访了多个村镇后,终于病倒了。那病就像一个铲子,对着阿珍干瘦的身躯猛挖,挖到后来没有挖的了,阿珍就拉着何姨的手说:“何姨,我是要死了。”
      
       “说胡话,好不得了的,怎么会死?”
      
       “小明死了,我也就死了。”
      
       “谁说小明死了?”
      
       “我估计他死了。”
      
       “你真是说胡话,你说人家好不端的谋一个小孩干啥,一定是拐卖走了,现在在人家当宝贝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呢。”
      
       阿珍话虽说得哀楚,过几天却努力爬起来,歪歪扭扭骑自行车去化工厂上班了,开始几天工友们看她时眼神奇怪,过几天就习惯了。这个时候她走路已经不摇头晃脑了,她脑袋僵着,眼睛直直的,像一个犟头,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
      
       有一天阿珍坐着吃盒饭,旁边恰好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姐,大姐问:“阿珍还难过吗?”阿珍低声说:“没事。”
      
       “难过也很正常。”
      
       大概是大姐年高德劭,阿珍望了眼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很多话,“大姐,我想开了,人总是要死的,不是七十岁死就是三十岁死,不是十几岁死就是五六岁死,总是要死的,谁都逃不过。小明与其以后受苦受难,倒还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总是要活下去的,我爹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我娘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小明他爸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我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大概三个月后,阿珍铲起东西来力气和以前一样,饭量甚至比以前更大,有时候听到人讲笑话还掩嘴偷笑。就是这样太平无事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厂保卫干部像被飓风 刮来刮去的树,摇摇晃晃移过来,他手里捏着电话记录,左喊一句“太好了”,右喊一句“阿珍”,一直把全工厂的人都喊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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