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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发布: 2010-9-30 19:57 | 作者: 阿乙



      
       “阿珍,太好了,小明找到了,找到了。”
      
       “在哪里?”
      
       “在派出所。”
      
       阿珍身体一下软了,两只手先是搭着人的肩膀,接着一路滑下去,最后整个人歪倒在地,待人们七手八脚将她拉扯起来时,鼻涕眼泪已经像江河躺到她的下巴,人们正 要安慰,她那丑陋的脸上却是已出现了痉挛性的笑容,那笑容像是涟漪,一层层往外播。她像是轮番给人发喜糖一样,积极热忱地拉着每个人的手说,好,好,太好 了。
      
       请了假的阿珍风驰电掣地骑回家里后,数了十几只鸡蛋,又找何姨讨了十几只,装了满满一篮,就要往派出所赶,忽然眩晕起来,只能扶着墙喘气。何姨问:“怎么还在这里?”
      
       “我想走。”
      
       “那就走呗。”
      
       “可我就是走不动。”
      
       “走不动也得走。”
      
       “可我就是走不动。”说着说着阿珍又笑起来,何姨看了眼,便扶着她走到柏油路,拦了辆三轮车,一起去往派出所。刚上车时阿珍还在笑,可是等到车子卡奔卡奔跑欢了,阿珍就忧心起来,止不住又擦眼泪,说:“不知道饿多瘦了,不知道还认不认这个娘了。”
      
       到派出所时,这种惶恐又增加了一层,因为派出所可不像工厂那样欢喜热闹,它还是像往日一样肃穆静默,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像里头坐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泥判官。何姨看见了阿珍的这种思想,说:“你以为是他们的孩子捡回来了啊。”
      
       “是啊,是啊。”阿珍忙不迭地说。
      
       然后她们规规矩矩地走进值班室,她们发现那巨大的松黄桌面后正正经经坐着五个人,有派出所戴绿帽子的周警长和联防队员,有医院戴白帽子的王大夫,有小学戴礼 帽的李老师和戴小白帽的班长。他们五个人紧扣嘴唇,像开会一样严肃。当阿珍将一篮鸡蛋放到桌子上时,周警长将脸撇到一边,掸掸手说:“有什么吃头?”
      
       接着他说:“姓名。”
      
       “刘益珍。”
       “性别。”
       “女。”
       “住址。”
       “化工厂宿舍。”
       “你儿子叫什么?”
       “黄小明。”
       “黄小明是不是丢了?”
       “是。”
      
       “好,我们帮你找回来了,你过来签字画押。”
      
       阿珍两腿战战地走过去,用笔把自己的名字画到人家指头点的地方,又拿食指摁了印泥,将指纹按在名字上边。然后她朝四周看了好一圈儿,究竟是没看到自己的儿 子,这时又是周警长大手一挥,说:“老吴,你去将失踪人口从留置室提出来,交付这位母亲。”联防队员随即起立,从桌上拿起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笔直朝外 走,阿珍止不住要跟着走,又听见周警长说:“其他人等不要跟随。”阿珍便转过身捉住何姨的胳膊,她实在不知道为何要在这里站着,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站 姿,她瑟瑟发抖,就像被他们的眼睛剥光了衣服。最后她试探性地将目光抬起来,她看到那个小学班长成熟地对她点点头,露出一颗节制的笑容,她好像觉得自己也 要讲讲礼,挤大了笑容向他回敬,却不料那孩子笑容很快住了,头向天花板望去,喉咙里还嗯了一下。
      
       阿珍这个从不主动说话的人竟然被逼着主动说话了,她讪笑着问:“小明还好吧?”
      
       “还好。”
      
       “哦,那就好,谢谢你们。”
      
       然后那边又没了声音,阿珍只能低声凑到何姨耳边说,“还好呢。”
      
       “好还要不得,阿珍你修来多大的福气啊。”何姨捏了她胳膊一下。然后她们一起看到联防队员提着钥匙串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一根手指还滴着鲜血。他声势浩大地喊道:“我戳他娘,还咬人,咬破老子手指了,我得赶紧打防疫针去。”
      
       周警长将牙齿咬了几遭,说:“老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非得抱,你就不知道用盒子端过来吗?”
      
       “我没找到盒子啊。”
      
       “走开走开。”
      
       周警长气愤地起身,将联防队员的钥匙一把扯过来,背着手吼吼地走了,阿珍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道,禁不住为孩子担心起来。这样粗壮的汉子要是过去踢几 脚,小明的肋骨还不都断完了?她打起摆子来,心里说,小明啊小明,你怎么出去几个月就学会咬人呢?你不知道是人家把你找回来的吗?你还咬人家?
      
       不一会儿,她就像被闷棍给狠敲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因为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周警长将提着的纸盒子忽然一把丢在地上,阿珍清楚听到里边传出一声猛烈的惨叫。她想这孩子是自作孽不可活,眼泪忽而一下滴进纸盒里。
      
       “开吧。”周警长拍拍手掌说。阿珍的手颤抖起来,不敢拆,“开吧。”周警长又说了一遍,阿珍回头看了眼何姨,何姨用眼睛鼓励她,她就一把拆开盒子。她看到那里 蹲着一条狗,一条小狗,一条摇着尾巴的白色小狗。那狗也看着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狗头中间有团毛是黑色的,弧形像眼睛,整体看就像是长了三只眼睛。
      
       “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小明。不是。”阿珍的头剧烈地摇起来,她就像看见了天堂忽然一下又掉进地狱,支撑不住就扑到何姨的肩膀上哭,“不是。”可是她不知道 灾祸还在后头呢,那周警长此时威严地说:“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然后他扯住阿珍的衣服将她拖到医院王大夫面前,说:“你问问王大夫,看看他是人是 狗?”
      
       “我摸过他的下身和骨骼,是人类,是儿童,是六到七岁的儿童。”王大夫扶着眼镜说。
      
       “可是我儿子身上没长毛啊?”
      
       “那是你的幻觉,你出现了过激反应。一般人在经历巨大刺激时往往会出现这种反应,毫无疑问,你现在所处的就是这种情形。”
      
       这时周警长又将她捉到李老师前边,说:“李老师你说说,它是不是黄小明?”
      
       “是的,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他是我们班级的学生黄小明。”
      
       “李老师,你让它叫你一声李老师试试?”
      
       李老师没答话,小明班的班长却已小跑过来抚摸盒子里的动物,亲切地说:“小明,小明,是我啊,我是班长,你怎么不会说话了?”
      
       “他在外边待了这么久,惊吓过度以至失语也是有可能的。”王大夫补充道。
      
       “可它的叫声明明是狗的叫声。”阿珍说。
      
       “那还不是跟野狗一起混多了。你没听说过狼孩的故事吗?”周警长一拍桌子,然后扯起一张证明书,对何姨说:“你想必是邻居吧,你来说句公道话,他到底是不是小明?”
      
       “是 小明,是黄小明。”何姨点着头,拿过笔,在大夫、老师、班长背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遵照指示稳重地按上自己的指纹。然后周警长双手一拍,声音洪亮地宣判: “居民刘益珍听好,你儿子黄小明已被警方寻找到,请你速将他领回家,好生管养,不要出问任何问题,否则我将控告你犯有遗弃罪以及虐待儿童罪。”
      
       联防队员在后边补充道:“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阿珍抱着小狗回家,就像贞女被迫抱着阳具游街,肩膀和手臂因为厌恶不住颤抖,而头颅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她不知道如何去回应人们的好奇,她在这灾难性的路程中幻想小狗自己消失,有时候她感觉它确已消失,但是自己的手又分明沉重不堪。
      
       她沉重不堪地回到家,像是周警长那样,将它往地上一丢。如果是小明,他就摔在地上摔死了,可它是一只比猫还轻盈的狗,它像是羽毛一样轻轻落到地上,翻了一个滚儿,然后站起来看着她,仰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她。
      
       “看什么看?”阿珍跺着脚喊道。那狗的头颅往后缩了一下,可是整个身躯却并没有后退,接着她又跺了一下脚,可它仍不知后退,反而是摇起短小的尾巴。阿珍走过去对着它的肚子踢起来,她感觉她的鞋尖撩起了它,它像一只皮球飞起来,然后又像一片羽毛落下来,它嗷嗷地叫了两声。
      
       阿珍一直将它赶到床底下,然后用纸盒、棉絮在它周围建了一道墙,“不要出来!”她这样命令道。可是在阿珍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时,它又悄悄爬出来,用牙齿咬她 的裤腿,看着咬不动了,就伸出爪子来扯。阿珍就好像一具失去魂魄的尸体,任由它撕扯着,直到它因为撕扯得欢了而发出嗯嗯的低叫声,她才惊醒过来。愤怒的她 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甩开它,想一脚踩死它,可是当那脚掌要挨上时,她听到两句话——
      
       “好生管养,不要出问任何问题!”
      
       “出了任何问题,拿你是问!”
      
       她拿脚轻轻摩擦着小狗脊背,像是少女在溪边用脚戏水,可是内心却咬牙切齿,她终于厌恶地拨走了它。此后她和它就建立了一种冷漠而平静的关系,就好像她家来了 一位不待人见的远方亲戚,她虽然不能驱赶它,但是始终要让它明白:你是寄人篱下的。它也逐渐学会了一些和她相处的方式,比如独自跑到很远的地方撒尿、拉 屎,然后悄无声息地跑回来。她和它就这样一起生活,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起了狠心。
      
       那天早上她将它赶到纸盒子,盖好盒盖子,骑上自行车上班去了。 在上班的时候她想自己真愉悦真轻松啊,她要是永远在这里上班就好,可是当下班的钟声一敲响,她就失去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她跟着拥挤的队伍走出厂 门时,那里的灯光便全部熄灭了。她骑着自行车回家时故意骑得很慢,碰到上坡路她还下得车来,慢慢推着走,她想这个时候有人来叫她去打牌就好,虽然她从不打 牌,她想这个时候自己最好摔上一跤,摔得不能动弹,只能待在医院里。可她终于还是平平安安地回到家。
      
       在进院子前,她看到空气分外宁静,宁静得有一 些奇异,就好像千军万马刚刚绝尘而去,那些枝桠、围墙和晒具还在微微发颤。她头皮发麻地推车进去,看到自家门前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他并没有看见她,他在 喘气,在休养生息。在她立起车支子时,他站起来,像充血的野兽,张满的弓,操起腿朝门踹去,那脆弱的门就像毫无反抗的罪犯,发出肋骨断裂的声音。
      
       阿珍吓坏了,心脏狂跳起来,抚也抚不平,她很害怕走过去,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旁若无人、凶残至极地踹着那里,那里已被踹出好几 个洞,从洞里飘出小狗还很嘴硬的叫声。“我让你叫!我让你叫!”这个叫老黄的男人神经病一样地喊道。阿珍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任由他踹,最后这个专注的屠夫 终于看到她,他眉毛拧做一团,眼睛从眼眶凸出,鼻孔呼哧呼哧喷气,将整个下巴兜起,对着她喊:“你他妈逼是死人啊!你的狗叫了一天,吵死人了!”
      
       “对不起。”阿珍的脸火辣得发麻。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
      
       “对不起。”
      
       “你要不想住,赶紧给我滚。”
      
       “对不起。”“对你妈逼的对不起。”
      
       “对不起。”
      
       阿珍这时想他要是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扔到空中再重重砸下来就好,最好一下砸死,舍此没有其它可解脱的办法,但是她什么也没等到。老黄消失了,空气宁静了,什 么也没发生。她等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生,她疲惫不堪地打开千疮百孔的门,看见那条可怜的狗从盒里摇摇晃晃走出来,拿头颅蹭她,她想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都 是你,因此她这一脚踢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残暴,弱小的它飞起来,飞过茶几,飞过椅子,撞到墙上,然后像一袋水泥一样沉重地砸在地上。它呜咽了一声,像是 昏迷了。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阿珍对着一动不动的它喊,“我让你叫!我这就活埋了你,我说埋了你就埋了你。”然后她就去找调羹,去找菜刀,去找一切可以挖掘泥土的工具,她把这些工具丢到塑料袋里,提起小狗的尾巴,出了门,这时对面的房门恰好打开,何姨小跑着过来说:“周警长打电话来了,要你接。”
      
       阿珍将东西丢下,走进去握住话筒,听到话筒里在问:“小明怎样了?”
      
       “还好。”
      
       “没生病吧?”
      
       “没有。”
      
       “那现在他好吗?”
      
       “他现在白白胖胖的,谢谢你们。”
      
       “谢什么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放下电话,阿珍泪流满面。
      
       为了不再惹邻居老黄,阿珍从此时时刻刻带着小狗,她上班它也跟着上班,她下班它也跟着下班,到晚上阿珍怕它饿着了叫喊又将它弄得饱饱的,但这一切并没有让她和它建立起感情。真正的情感变化出现在小狗生病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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