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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访谈: 中国电影毛病在哪?

发布: 2008-12-05 09:05 | 作者: 徐百柯



边缘?底层?

 

徐百柯(以下简称“徐”):《小武》拍出来10年了。11月23日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纪念观影会上,许多人说自己是“小武”的老朋友,也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小武”。10年间,《小武》从一个“暗号”变成了一个坐标。而我另一个感觉是,贾樟柯也越来越成为一个符号,或者说一个代名词。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这也是我今天特别想和你谈的一个问题。刚碰着件事,前几天在重庆搞了一个高校电影研讨会,然后出了一条新闻叫“贾樟柯老师狠批《赤壁》、《色,戒》等票房大片”。以为是说我,可我根本没看过《赤壁》,怎么评论人家呢。网上点开一看,哦,他没有讲清楚是“贾樟柯的老师”,北京电影学院一位教授的观点。本来和我没关系,不用提我,或者加一个“的”也行。但媒体做新闻的时候,就这么“含糊”了。

徐:在很多场合能见到一种表述,“像贾樟柯这种电影……”观众这样说,影评人这样说,制片方这样说,院线也这样说。在这个抬头后面,可以是各式各样的见解,截然相反甚至风马牛不相及。我想每个发言者心里都有各自的解读,都希望用“贾樟柯”这个符号来表达他自己的美学趣味和文化立场。所以我很好奇,你自己怎么定义自己的电影。“贾樟柯这种电影”,究竟是什么电影?

贾:像谁谁这种电影,那肯定是一批这样的电影。这可能意味着很多的标签,比如说“低成本”、“拒绝明星”、“广大观众不爱看”,或者应该说狠一点,“靠出卖中国的苦难赢得国际认同”,还有一种就是“自私自利、只顾表达自我、不顾大众感受”,甚至是“潜在的不安全”。那“不像贾樟柯”的有哪些呢?商业电影肯定不像,主旋律电影肯定不像,然后,我也不知道了。

我们认识一部电影或者一个导演的时候,千万不要符号化,一符号就简单化了。比如说我拍电影这10年的关键词,有人一直在找,找到了两个,一个就是边缘,一个就是底层。我非常不喜欢这两个词。很多没有看过我电影的人,都会说,哎呀你是贾樟柯,我没看过你的电影,但是我知道你,你是专门拍底层人的。或者看过的,会说,哎呀我特别喜欢你,你拍的边缘人群真好。

我觉得边缘这个概念,首先带有少数群体的意思,起码在中文里面是这样子的。但从《小武》开始,我内心的感受,我的努力,与此恰恰是非常相反的。我想拍大众,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我翻看自己以前写的文章,大量的表述都是在讲中国城市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目前的城市人口还非常少。13亿人,当时的统计是8亿生活在农村,最起码有两三亿生活在中小城市,大城市可能就是一两亿左右。当时的银幕空间里边,普通中国人的形象太少了,普通中国人真实的生活呈现太少了。我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拍摄普通人。那么,当这样的影片呈现出来之后,在银幕上就显得很“特殊”。

这种电影的遭遇,比如说被禁,比如说首先传出来这是部地下电影,因为体制不接纳所以它变成了地下。接下来就是海外得奖,再接下来就是秘密观看,还有就是盗版DVD销售。整个话语就这样被“包装”起来,也包括《小武》,于是给人形成一种“边缘”的印象,就认为这个电影拍的是边缘人群。我觉得这是非常大的误解。真正看过了就会知道,直到现在,我的电影里面都是主流人群——如果我们能从客观上理解这个国家,认为我们这个国家是13亿人的国家,而不是1亿人的国家的话;是960万平方公里,再贫瘠的山村也住着人,而不光是北京CBD这一块,不光是浦东这一块的一个国家的话。我觉得他们是主流人群,怎么是边缘呢?如果说边缘,那只是在中国主流电影状态的边缘,但这个电影里面讲述的事实、生活和人我觉得是主流的。

再就是底层的问题。事实上,社会一定是有一个结构的,如果我们不伪善的话,这个世界是不平等的。但当讨论电影的人谈到底层这个概念的时候,他把自身认同于权力,认同于非底层,他会说“这个电影是关于底层人民的什么什么”。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事实上,甚至我电影里面那样的人,他也会说“那些底层的人怎么怎么”。底层变成了一个虚的东西,所有人都不是底层,因为他总能找到“比我更惨的人”,所以这个社会文化中就变成了没有一个阶层是底层,也就不存在这个社会对于一个人群的不公正。因为实际上对那个人群是没有人去认同的。

徐:这种符号化会困扰到你吗?

贾:一方面作为导演来说,我构筑我的作品,我拍我熟悉、我喜欢、我感兴趣的世界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困扰。符号化有两种情况,一种来自批评和不理解,一种来自肯定。肯定也会产生符号化。比如说贾樟柯发现了县城,这是一个很好的评价,对我来说好像一个荣誉一样。但是你真的要永远拍县城吗,你的精神世界就没有其他部分了吗,就不拍那些部分了吗?显然一个导演不能被这种肯定所命名,当然更不能被怀疑和不理解所命名。

但是另一方面,作为从事文化工作的人,会觉得很困扰。这个困扰来自我们该怎样工作,才能够打开一种壁垒。就是在简单的命名和简单地对生活的归纳之外,给人们带来一个开放的心态,甚至仅仅是对他人和其他生活的一种好奇。我觉得现在连好奇都没有了。我们怎样用已知所有的媒介,来改变这样一个文化事实?

我最难过、感情上最不舒服的一次经历,是在2002年戛纳电影节的时候,那一届带去的是《任逍遥》。放映后的记者会上,电影频道当时的一位主持人,她先用英文讲了一通,我没太听明白。然后她自己翻成了中文:我要在这里说这部电影完全是一个谎言,这是一部撒谎的电影。因为我们中国人根本不是这样生活的,我们很多年轻人可以学电脑,用电脑,我们学英语,我们出国留学,到处都是中国留学生。我们的国门打开了,像我可以来采访戛纳电影节,为什么这个电影要把这样的生活拍出来,它是一个谎言。

这个主持人跟我没有关系,对我也没有成见,我相信也不是别人让她说这番话的,那是她真实的认识和感受。正因为是她真实的感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刺痛。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同样在一个国家里生活,我们已经到了不承认有别的现实,不承认有另外一种现实的地步。你至少应该是一个开放的心态,我们还承认有这样的人在这样地生活。就好像面对历史,我不是“右派”,我也没被打到过劳改营里边,但我们会承认这是历史,有一部分中国人这样生活过。对历史应该有一种开放性,我承认,我愿意去了解。对现实其实也需要有这样的心态,而不是很极端地把自己的现实变成整个国家唯一的现实,个人和他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我们不认同、不相信有另外一种感受,另外一种生命经验,另外一种国家记忆?我觉得这是在工作中挺困扰我的一件事情。

 

不,是现实!

 

徐:你看到的现实是什么?

贾:总有一个巨大的时代表层的印象,它会限制我们。比如说这几年,从国际社会,到中国人自己,最大的意识就是中国经济发展很快,富起来了,富是中国当下的一个关键词。但是我觉得实际上贫穷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并且贫穷又给中国社会带来特别多其他的问题。比如说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刹那间的经济大潮到来的时候,实用主义为什么马上占领了全社会,这就跟贫穷有关系。人的很多行为、处理人际关系的方法,金钱为什么变成整个社会的调节剂,这些都跟贫穷有关系,绝不单单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如果总结中国这几年的关键词的话,贫穷会被开除掉。但事实上是这样吗?我到三峡地区,许多家庭让人触目惊心,那真的是家徒四壁啊。生命很随意、很简单地安置在一个地方,你就自己在那儿长就行了,生老病死。更广泛地说,贫富分化的问题,东部地区和西部地区的差异,城市和乡村的差异,发达地区的城市和落后地区的乡村,或者落后地区的城市和落后地区的乡村,差距实际上是拉大的。困扰这个国家的,贫穷仍然是一个大问题。有可能国家的能力提高了,但是个人的生活不一定有改善。个人生活得不到改善的时候,由贫穷产生的文化心态,还会伴随着所有的社会行为和意识。就好像命名一个个人一样,说贾樟柯的电影是边缘的,什么的,现在就命名我们这个国家是一个巨大的经济体,经济怎么样迅速地跨越,而遮蔽掉了另外的事实。

什么时候贫穷才能够再回到我们的视野成为一个关键词呢?认识到这件事并不难,但一说中国的情况,包括艺术,就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我们的文化心理真是很奇怪。

徐:有没有这样一种心态,承认这个问题存在,也认为应该努力解决,但是不认为应该在表达的领域去处理它?包括任何表达。电影是一种表达手段,文学也是,甚至日常的话语,尤其是在国际上的表述。我总觉得,很多人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认为电影不该拍这个问题,或者说大部分电影不该拍这个问题。

贾:会有这种潜在的心理。事实上,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信任问题。当我们身为这个国家的一分子,比如贾樟柯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山西人、一个汾阳人,表达我所熟悉的生存环境带给我的表达愿望的时候,人们对你的表达本身有一种怀疑,不认为你是一种纯粹情感上的表达。因为事实上到了后来,比如说《小武》给我带来很大的成功,让我变成了一个职业导演,让我可以持续地拍电影,相应的荣誉,所有的东西都来了。那么,这个时候,人们会怀疑你曾经的东西。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小武》、《三峡好人》会在国外受到欢迎,于是一个标签来了:因为这些东西取悦了外国人。实际上我们需要了解一点,当一个文化面对另一个文化的时候,看到这样的电影,看到那个文化有能力面对自身的问题和苦难,有迅速的反映和准确的表达,人们会对那个文化和文化中的人肃然起敬。不是说“真好,中国人这么穷,啊,我们多幸福”,绝对不是这样的。这里面也有文化信心的问题,因为没有足够强大的文化自信,才会有内部的不信任。

徐:除了贫穷,是不是还能看到单调?或者套用那句著名的“富饶的贫困”,我们看到了“丰富的贫瘠”。我们总说人民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得到了极大丰富,但恰恰是在许多县城和乡村,生活逐渐好起来的同时,既享受不到当代文化产品,连传统的精神生活也被破坏殆尽,难以恢复和延续。甚至有这样的新闻:一个闭塞的村子里面去了一个“文艺表演团”,全村人,包括老人带着几岁的小孩兴致勃勃地看演员跳脱衣舞。所谓的农村电影放映工程,号称让一个村一个月看上一场电影,每年中央财政投入数亿元,但却不时爆出猫儿腻。你怎么看这些问题?

贾:不要说农村,小城市、县城基本上也是没什么银幕的。弄一些放映队去,就像一把沙子扔到水里边,见都见不到在哪儿。放映的猫儿腻当然会存在,但这还不是根本的问题。农村文化生活之单调、枯燥、枯竭,那是很触目惊心的。除了电视之外,能称得上文化生活就只有打麻将、赌博。农村的赌博其实是一个特别严重的社会问题。赌博除了钱的刺激,还有聚众的快感。我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完全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赌博。兄弟十几个晚上怎么过啊,漫长的黑夜。老人家八九点就上炕睡了,年轻人不可能的,满身精力你说干吗,就赌呗。大家聚在一起是一个精神活动,还不光是贪钱,所以说赌博最初来自极大的孤独感。在这样的氛围里边,电影能发挥什么?首先有一个问题,电影怎么能够进入到他们的生活?

电影频道不能算一个途径。因为对年轻人来说,对聚众的兴趣远远大于观赏本身。村子里来了个马戏团或者人兽表演,他们马上过去了,不光是看,关键是能聚在一起。电影的乐趣不但是分享这个作品,还有分享这个作品的方法是聚众。你发现没有,新发明的媒体都是分众的。比如说家庭影院,它是分众的,从一个电影院里要坐500个人,变成了一家五口人看、四口人看。手机是分众的吧?电脑是分众的吧?所有这些新发明都是分众的,分众就带来了聚众活动的减少。

还有一个现象就是阅读的普遍减少。以前一个镇或者乡的中学,一定会固定订一些严肃期刊,比如《人民文学》、《当代》、《收获》,或者那会儿很流行的《新华文摘》,我们上中学时都会读《新华文摘》,或者经济学、政论方面的。那个时候普遍地在乡镇还能流传一些严肃读物,在上中学的孩子中间,或者说中学以上文化程度的干部、农民手里。我相信现在是没有了。阅读的减少,和上世纪90年代以来对严肃思考的排斥有关系。所以又回到之前的话题,我们因为贫穷变成了一个非常实用主义的社会,在这个实用主义的社会里面,当严肃思考遭到挫折、被矮化之后,人们就不再要它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资源的抢夺,惨烈的社会问题,煤矿、黑砖窑,心态的扭曲,分配的不公,贪污,所有这些社会问题,除了过去意识形态的影响之外,穷是一个因素。

像农村文化生活的问题,想起来真是无从入手,怎么去做呢?不知道怎么办,那么多的人口,那么有限的资源。起码从目前看,电影很难对农村文化生活的凋敝有比较直接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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