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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爱不释手的奇书-----读常罡《海外拾珍记》

发布: 2008-11-27 19:57 | 作者: 刘荒田



我读这本奇书之前,便认识作者常罡。

好多年前,和他有交往的诗人朋友道及他的一“奇”:冬着墨色素丝唐装,披围巾。我脑际马上泛起木心在《上海赋》里的描绘:”涵养有素,不温不火,周身线条流贯宕扬,实在玉树临风,儒释道三美皆备而莫衷一是。”“围巾前挂后垂,单手插入裤袋,长衫下幅就斜成帆形,快步行走,乘风破浪,落拓豪迈。”之后,我在另一位诗人朋友家,和他见面。他的装束与常人无异,模样却出众,儒雅俊朗,待人诚恳,时发忧国忧民的议论。去年,我陪一位定居在德克萨斯州首府的朋友,到常氏家族开设在以人文蕴藏深厚著称、美国西海岸著名学府柏克莱加州大学所在地柏克莱市的古董店,请他鉴定一些古玩。我在一旁,看他评鉴,听他议论。归途上,我这位不但因擅诗而早年被誉为“羊城周七绝”、而且爱好古董、收藏颇丰的朋友,对常罡的修养和眼光赞不绝口。

光阴荏冉,拜访过那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古董店已一年多,其间偶尔和常罡通电话,晓得他要么满天飞,参观全球各地的文物拍卖会,参与投标;要么坐镇店内,要么在面对旧金山海湾烟波的地中海式的书房里,研读古籍;每天夜晚睡前,必读一两页红楼梦。当仲夏之际,又收到他的新著《海外拾珍记》。

按照清人袁枚的说法,“书非借不能读也”。读朋友的赠书,次序通常排在借来的或买来的书之后。然而,这一本教我破例。书的外观,典雅精致,深受吸引,令人迫不及待一探究竟。我一口气读完,连连惊叹,奇书,奇书!它是今年以来所读到的“最好的书”;在海外栖迟二三十年间,此书也排在“最佳”之列。

《海外拾珍记》之奇,首在读来有趣。哲学家和作家沙特称:“存在是在无穷的‘字表’上某处有一个正式的名称。”对文物鉴赏家常罡而言,“字表”是浩如烟海的历史,“某处”就是文物。他的志业,首先是“拾”,也就是追寻。本书的相当篇幅,陈述获得一件珍宝的过程。常罡若是位签下千万美元支票却眼也不眨的苏富比拍卖会上的大富豪,这本书的寻宝经历便少了引起普通人强烈关注的刺激性。但他却自称“囊金有限如我辈,则须量力而行,”只能“逶迤迂回,机智谋取。”此书妙致饶生,其巧窍灵枢,或许端糸于此吧?

书中记叙买下“清乾隆宫制紫檀炕几”的经过,柳暗花明,读来惊叹不叠。他在旧金山参加巨富遗孀卡里斯遗物的拍卖会,卡里斯是全美有数的中国文物收藏家,“惊爆古玩界,创中国古瓷天价之明洪武釉里红大盘,即充其家摆果切蟹之盘近百年”。会上,作者看中包括架子床和脚踏的一组家私,确认这紫檀木所雕,“满目花绚锦簇,叶茂枝绕,华贵典雅,刀法纯情,挖飒爽无滞迹,不啻施刀于紫膏冻脂上”的 “脚踏”乃是“炕几”。他起初想,这一精致的宝物和“大且笨重,与现代生活枘凿难容”的床拴在一起,不会有多少问津者,自以为必操胜券。不料在拍卖场中,杀出黑马——“一黑人,白发,瘦高而驼,羞涩温和,衣裳零落若噤噤寒士”,竞价时,“他如水面之葫芦瓢,记记下力击打,下沉片刻,旋即上浮如故”,直到逼近3万元,众家罢手,由他赢得。作者退出时,“心绪难平,于前厅徘徊不忍离去”。孰料春云再展,还有“下篇”:作者趁黑人在窗口排队付款时,与之攀谈,对方声称爱大床爱到“没它不能活”的田地,作者便说,爱床既已如愿,脚踏可否另售。对方应允。作者“战栗掂掇,持平出价”,黑人居然接受。这阵子,一群人蜂拥而来,议论汹涌。作者怕黑人反悔,挈几快步离去,“驾车已过海湾大桥,尚觉心兔怦怦”。

海外搜奇,得手时固然欣喜若狂,也有无从弥补的缺憾。一位年逾八旬,目昏手战的白人老太太,给作者打电话,要出卖她父亲遗赠的中国瓷器。这些藏品均已聘请某博物馆亚洲部女博士一一鉴定。其中一件“直径近四十厘米,绘苏东坡赏古图,翠蓝浓畅,写画极精”,“一望而知是康熙官窑精品”。女博士却鉴定为后代伪造,估值仅为一千二百元。作者再问,此盘在4天前已经以这一价钱卖给一对夫妇。作者慨叹:“吁,苟緣悭如此,夫复何言,夫复何言。”后来,作者在洛杉矶巧遇买下这件瓷器的夫妇,问可否出让。对方回答说,确有此事,但某日不慎失手,落地碎成数块,经粘合,摆在柜台。从此,世间又失去一市值至少十多万美元的珍宝。悲夫悲哉!

珍宝到手以后,自然要赏鉴。常罡写到这一节,峰回路转,层层推进,岂止摩挲、把玩、鉴定?这是开辟草莱的文化孤旅,涉及所有人文科目的精神探险。他在旧金山博翰·伯德富拍卖行,竞投吕洞宾牙雕,多轮苦斗,价至起拍价的十数倍,仍旧争锋未已。最后,他中标,“待付款取物驾车返归,喜不自胜,乃至微有头晕眼花之感”。接下来,他鉴定出,这是清代牙雕的“北派佳制”,根据是“衣纹垂风,肌脉融活,髭发生动,却不见丝毫着刀痕迹。通体流畅,远观之,几疑为德化之瓷,又宛若奶脂披沥被身而下,虽缝褶深掖处亦莫不如此”。一般鉴赏家到这一步,算得功德圆满。然而,常罡钻起牛角尖来:伴随吕洞宾的鬼怪,是“泛泛之鬼”还是“特指”?直至次年,他于旧金山郊区半月湾小城一家老旧书店,偶然购得三巨册英文版《中国艺术》,从书中的绘画碑拓版画卷,搜到一幅明代描绘吕洞宾故事的版画,“吕仙身后立一鬼怪,形象竟与那牙雕之鬼一模一样”,“惟其头顶蹿出丫杈一截,当为树鬼木精一类。”可惜图片没有故事简要,只说它是某书插图,该书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日格斯博物馆。他上网查到该馆网址,全是荷兰文,如堕云雾中。于是他到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从明人臧懋循所编的《元曲选》入手,搜到几本明人著作,“诵读毕,疑团尽释”。 做足了探赜索隐的功夫后,常罡得到以下结论:牙雕中搀扶醉态可掬的仙人的,是由吕洞宾超度成仙的“城南柳树精。”至此,另一悬案也迎刃而解。先前,常罡发现树精“其囱门皱纹间,有一枯疤焦斑之蚀洞,初谓巧用牙料蛀疵,添其莽野凶怪之相。细审之,牙料心材无此瑕缺,且洞中点染石青,乃刻意凿琢而成”,然而一直探究不出其“意”来,现在终于明白,乃是:树精“脑顶不生树丫,巧凿古树枯桩之疖蛀蚀洞以代之,暗寓柳精身份来历。”

常罡对件件古物的鉴赏,调动了多少得诸书本的学问和取于生活的知识。这位奇人是当今少见的通人。

如今流行造假,古物市场更是假货遍地,“唯有骗子不假”。造假术与时俱进,早已不是单纯的制伪。从本书所载的造假情节,不能不惊叹骗子的绝顶聪明。其中的绝招之一,曰“仿中仿”。常罡的友人,开古玩店,从一美国青年处购得标榜为出自“雍正官窑”的五彩刀马人物大盘。这位颇有功力的鉴赏家不是不识货,他也认定,此盘不是雍正官窑,但是在雍正官窑出的素白盘施彩后烧制的“后挂彩”,依然弥足珍贵。常罡将这盘子带回家,反复揣摩,逐一拆穿。首先,他根据“釉汁肥莹,胎体厚重”,不同于雍正窑的白腻温柔,轻盈婷秀,以及字体上的区别,判定它不是雍正官窑的白盘。其次,从绘画的深细处着眼,挖出最大的破绽——“所画人物依水浒页子旧例,腰佩条牌,内以蝇头小楷书姓名。卢俊义之卢字,竟书简体字。”结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伪作。“小窑精烧,胎、釉、画。款,专人分掌,一窑成器不过二三件,乱真酷肖是图。”

常罡鉴赏,借格物治史,凭史识格物。他在稽古钩沉的《漫议帝王口语》一文中指出:“对于治史论人者而言,所有纤纤细节,不惟古人原话,能助人翩翩浮想之趣,更具有潜隐微妙的功用,即有助于复原历史的‘彼时情景’。如亲检遗物,添身临其境之感,时时提示今天的历史学者,不宜勉强立论或为难古人,须设身处地、通情达理地解读历史。惟如此,或能少一些偏执粗简,少一些评史论人‘不论其世’以及事后诸葛式的高宏挥洒。”他居高望远,器宇弘深。读这本书,既赏姿彩斑斓的器物,又读波澜壮阔的历史,既识五花八门的人物,更领流转变易的风俗,这是一本厚重无比而又轻松好看的人文大书。

《海外拾珍记》的语言风格,脱胎于魏晋唐宋笔记与明清性灵小品,又类似民初“新语体”的文言,为什么?他自谦地解释说,“执陈腐之言言陈旧之物,约略般配,时得词从意顺之乐”,另一宗旨则是句短、字少、书薄,“一省读者生命,二省购书之资。”以我的阅读范围看,常罡的文言文,篇篇是优美的散文小品,行文当繁则繁,当简则简,有时惜字如金,有时则千金散尽,诵之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在今人中,其圆熟畅达,仅仅稍逊于鸿儒钱钟书;但论曲尽器物与制作的奥微深细,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文物,我或许是门外汉。但在读这本书时,我以执笔文翰之人所特有的文字敏感,发现常罡描写同一事物,极少使用同样的词句。我以此问及,想知道他是有意种花还是无心插柳。他则说,不仅一页一章之中,既在全书之内,亦当力求在修辞上云霞锦灿、手法绚烂,尽力避免重复赘现的词语。他语气平淡,而我则深知,此等勾当,关乎写作的基本功,言之虽易,行之实难。

文中此起彼伏的美式幽默、京派雅谑,更教人忍俊不禁。“售者菲利普·卓别林与老伴儿安吉拉,均年逾八旬,自堪萨斯偏僻小镇来旧金山展售。经营颇杂乱,涵盖亚太各国杂耍。自奉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终日坐区区展柜后,老太只是不停吃食,老头只是不停瞌睡。逢客问,老太辄至耳旁,轻碰软肋:‘菲利普,年代,年代?’或‘菲利普,价钱、价钱?”何其生动的新“世说”,何其典型的洋市场!

文中偶尔会蹦出一两句白话,纯粹的口语,比如:“昔年曾与北京名匠师祖连朋老师傅谈及明代木器雕刻之精绝,祖师傅笑谓余曰:‘老年间作东西就有那么个劲儿,许你眼没看到,不许我手没做到。’” 这不仅是点睛之笔,也令人瞠目一诧,遂即莞尔。

唯有奇人,写得奇书。常罡的国学根基自不消说。他是中国作协会员,1999年出版长篇小说《静窗手稿》,得过台湾第三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他的本行其实是音乐,在中央音乐学院教西方音乐史十年;他还是演员,在电影《刘天华》中,饰演中国近代音乐教育之父萧友梅先生。擅钢琴长笛,通梨园掌故,是京昆剧票友。只有这样学贯中西,纵横古今,具备全面而深厚的人文修养和饱满的人生历练,而又高蹈在世俗功利之上的人物,才能挥洒出清雅绝伦、又氤氲着人间烟火味的好文字。

我从这本书获得了从前很少有过的愉悦与十分有用的知识,兴趣之浓,喜爱之切,只恨其薄。特地向喜爱中国文化的土洋人等热烈推荐。

2008年冬于美国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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