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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外说《镜中》——试读张枣诗《镜中》

发布: 2010-4-01 19:47 | 作者: 沈方



       将一首诗排在一部诗集的第一页,编者或许用心良苦,以此体贴作者,表达同情。至于作者是否同意,编者可以全然不顾,作品的命运由不得作者。即使作者自己编诗集,面对待选的诗,也会枉顾左右,犹豫再三,最得意的诗未必就会排在第一页,其苦衷可言而不足道,但一部诗集因此而一锤定音。

       翻开张枣的诗集《春秋来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一页赫然是流传最广的诗《镜中》。这首诗排在第一页,不外乎三类原因,一是写作时间早,二是声名卓著,三是得意之作。柏桦在《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中说,1984年初冬,张枣拿着刚刚写出的《镜中》《何人斯》两首诗给他看。当时,张枣二十三岁。不过,《何人斯》排在诗集第三十五页,同时写出的两首诗在诗集中相隔页数甚多。何况这部诗集并未按写作时间编排,大约有照顾阅读,循序渐进的意思。柏桦回忆,张枣“对《镜中》把握不定,但对《何人斯》却很自信”。

       《镜中》仅有十二行,如柏桦在回忆张枣的文章中所说:“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轻。”柏桦读到这首诗时曾断言,这是一首会轰动的诗。后来,这首诗的命运果真不出所料,如今,“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两行诗成了张枣最为著名的诗句。说张枣,必说《镜中》。一首诗走运不走运,无不命中注定。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镜中》第一行,整首诗的气息扑面而来,迟缓的语调透露内心的感叹,语义的回顾性指涉形成一种内引力,唤醒沉睡中的内心经验,同时,“后悔的事”又暗示前言与后语的戏剧性。由于前言在诗中只有暗示,并无陈述,以至后语成为油然而生的期待,期待后语折射出语焉不详的前言。这首诗从第一行开始就揽镜自照,在镜中不断折射,实现主体与客体的频繁转换,最后在折射中返回第一行,整首诗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诗并非为了描述事件和经历,而是表呈直觉和经验。作者是否自觉意识到镜子原理在诗中自始至终的表现,不必计较,令人吃惊的是,在镜中,下一行诗成了前一行诗的节外生枝,每一行诗都在拐弯。

       第二行旁逸斜出,“梅花便落了下来”,颠覆了前一行形成的期待,镜子转向“梅花”,使得“后悔的事”既无前言,又无后语,语义跳空,“梅花”造景,产生空间的停顿感。“梅花”这个传统意象的显身,并非为了回应传统,也不是因景生情的景,而是空间意义上的时间取景。以“兴”而论,这首诗的前两行是“兴”的反转,但不是“比”,因而从“比”的向度理解“梅花”,阐释“梅花”,要么陷入隐晦,要么失足于多义,无限的阐释必然带来歧义的无限。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第三行与第四行的并行排列,直观的效果是语义发展的延迟,像随机实景,又像镜子折射出来的回忆,无非是不可深究的直觉印象,至于印象表呈的蕴含,无论是惋惜还是遗憾皆不足以概括,是超越时间丧失和空间距离之上的表呈,是不可传达的会意。“她”的出现与“后悔的事”之间似乎存在难言之隐衷,但这种联系构成的局限,在后面几行诗中迅速破解,从而完成这首诗的镜子原理,甚至可以说,这两行诗在吐纳之间抹去了第一行和第二行。需要仔细识别的还有,这两行在镜子折射中实现了转身,主体的情绪申诉转入静观,犹如明心见性。作者不说彼岸,而是说“另一岸”,仿佛从表达主体中退出,由置身其中上升为“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的俯视。奇妙的是,作者竟然在“一株松木”与“梯子”之间徘徊,以不置可否的方式表达了隐身意念。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事不过三,语义发展的延迟终于结束,但前述“后悔的事”只字不提,突然发生“危险的事”,镜子的折射愈发离奇,似乎在暗示作者内心的历险经验。“面颊温暖”这一行,不仅使这首诗获得现实感,而且具备了体温。但在第八行,现实感立刻瓦解。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这一行的戏剧化动态表现,在压缩镜中图像的同时,还刷新了前几行的表呈,使这首诗获得新的景深,令人不由自主地回顾,重新打量前几行诗。“皇帝”在这里成为一个节点,现实感中映射出历史感,历史感穿透现实感。“皇帝”的外延突破并超脱于内涵,在诗中构成微妙的张力,语言的指涉因为不确定而达到准确。据说,张枣当初曾想把“皇帝”两个字划掉,柏桦说:“这两个字是这首诗的命,你怎么这么恍惚啊?”由此可见,“皇帝”仅仅是印象的表呈,只可感知。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第九行和第十行差不多是镜子原理的总结,形象化的高度抽象。镜子反映世界,世界在镜子里,世界本身就是一面镜子。从诗中抽出这两行,放在《镜中》这个题目,作为诗也成立。无论作者是在表达世界观,还是在回忆往事,这两行的概括使诗的表达在哲学高度上得到体现,在若即若离中表现出审美认知的迷惑性,成为经验的共享。但是张枣并不满足,他似乎认为这一切仍旧是镜中幻象,重新回到诗的起点,在折射中折射再折射,“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除了“望着窗外”,其余皆过眼烟云,转瞬即逝,怅然若失是常态。

       刘春在一篇文章中说,“琢磨这首诗的‘中心思想’,但均无功而返。好像它什么都表达了,又好像什么都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也许,诗歌本身并不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切实可感的东西,它留下的空间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填补。”《镜中》的表达似乎不可言说,言不能尽其意,但诗本来就是因为言不能尽意而产生的表达。在一个语言结构中呈现言外之意,并超越言外之意,才是诗的本意。《镜中》的走运是否意味着一首诗的成功,不必仓促判断。广为流传的命运和过度阐释并未磨灭这首诗的光泽,如同诗歌史上众多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诗,易懂不易解,比如李白的《静夜思》,比如李商隐的《锦瑟》。不断的误读,反而打磨出不同的面,像一颗钻石。
       
       2010/3/23初稿
      

       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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