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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没有左右

发布: 2008-10-03 09:55 | 作者: 杨典



 

在莫斯科那边,在黑暗的深渊一个冷酷而残暴的巨人威严闪现—— 他代表着一个僵化封冻的时代他根本读不懂帕斯捷尔纳克的诗篇
 ——纳·科尔查文

据说,除了被扼杀在斯大林集中营的天才曼捷斯塔姆之外,俄罗斯诗歌白银时代还有一个少年诗人曾经在斯大林活着的时候写了反斯大林的讽刺诗,而且当众朗诵 过,这就是科尔查文。他曾被当作精神病患者流放。那么,就整个前苏俄时期来说,这样超绝、直接、敢指名道姓攻击暴君的殉教徒般的诗歌卫道士,已经有两个。

我想说的是:中国一个也没有。

自古就没有一个中国诗人用纯抒情的语言正面讽刺过制造了无数悲剧的暴君。只有调侃,没有反抗。骂孔子可以,骂皇帝则立刻满门抄斩,噤若寒蝉。原因当然也有 很多,譬如:曹操,李后主与毛泽东也都是一流诗人。如此还有什么真话可说?还是说好话吧。《石头记》里鸳鸯骂得最到位:“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 话(画)!”不但如此,似乎革命还救了不少庸才。譬如第三代以来,竟然是反刍一般在某个阶段出了一大堆所谓的“新左翼”诗人,东施效颦,重复着老掉牙的伪 人道主义,而丝毫不去思考上个世纪中叶铺满远东大地的红血白骨……曾经无 数无辜精英的血冲天而起,文明破碎,暴殄天物。大家早忘了。而另一些些诗人们还死守着他们腐烂的意识形态——辩解说:“不,这是因为他们搞的不是真正的 诗……真正的什么主义”。要不然就挣钱去了,要不然去搞什么山林派,婉约派,苹果派,莽汉非非诗江湖下半身派去了,要不就是拿死来说事。只要人一死,再烂 的诗也成了宝贝。活着的时候可连糖是甜的,药是苦的都不敢随便乱说,只说说“我家门口的古桥”之类,全都是省油的灯,吃素的,洒脱自然,从而也摆脱了作为 诗人内心与世界苦难之必然干系。我不得不感叹:你们丫干得真他妈漂亮!

为什么中国诗人总是有智慧而无真理?人话、好话、鬼话、神话,大白话口水话都写了,就是不写点真话。

没有人真正从根本上理解,为什么参加过巴黎公社起义的兰波,最后会去贩卖军火与黑奴?关注以太与神学的谭嗣同为什么去就一个小义?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走向行动”吗?大家也忘记了列宁那句道出左翼天机的话:“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我们的厕所要用黄金来修!”

看来左边的目的居然是右边,资本可以兼并幻想,就像佛教。

而真正的原因是:在艺术上去分左右,更是荒诞派戏剧。

牢骚发完,忽然想起35岁即夭折的佛教曹洞宗第47世 曼殊上人苏戬,是最后一代用古文写诗和小说的近代天才之一,也是有着严重刺客倾向的革命党,激狂的画家和藐视天下,又悲悯浊世的高僧。他爱山海蝴蝶,枯树 古寺,也渴望喋血街头、烂醉烟花。他的一生广交近代中国历史上的几乎所有重要人物,性如纯酒,热血冷心。自渎、颓唐、贪食、好杀,他超人与怪癖的境界直追 寒山、八大,而混血的身世,漂流传奇的阅历和对人性污秽极端的暴怒,则将他俊美、典雅而空灵的癫僧情痴形象推到了后代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

没有人真正了解苏曼殊的暴怒与颓废。

那些传记作者与乱世熟人怎能懂得血书的《断鸿零雁记》?

要理解他心中的热忱吗?首先你必须向他那样一次吃五斤冰。这是只有真火焚身的人才能做到的。

他以慢性自杀、病故与早夭三种方式,同时完成了他惊人的:圆寂。

他以诗文、偈语和口号三种语言,同时完成了他的思想。

中国近代史上这样颓废而愤怒的传统格律诗人很多,但除了曼殊上人和谭嗣同(如果他的“莽苍苍斋诗”也算先锋的话),鲜有讲真话的人。文革结束后,有些说 了,但难以在这里生存,譬如穆旦、遇罗克、食指或北岛等。有些技巧一流,但说不了几句真话,就被生活“招安”,譬如所谓的“第三代”里有一大半不过是“文 痞”,80年 代内地诗人很多都是一群泥脚杆子,出污泥而染污泥,制造后朦胧垃圾。有的躲了,有的下海了,有的著名了,有的变圆了。90年代到现在的诗人,则反过来了, 蜕变成电子浮游生物,在虚拟空间里意淫。唐朝横跨三百多年,如今全叫唐诗。而现在居然把60后、70后、80后、90后分开,各个击破,搞出那么多鸟事来 圈定各自的话语阵地,还论资排辈。我服了。

过去诗人的精髓是美与极端,而不是公平,甚至不是人道主义。譬如卡里古拉与毛泽东都是很好的诗人:因为他们都站在自己的角度讲真话。诗人就是要傲慢地对待 一切事物与人,包括暴君,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君主”:美与幻想的统治者。哪怕魏晋时代的中国诗人,其本质都是达达主义的。可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达达精 神?大家都爱讲段子,以后就叫段子主义算了。也算是汉语为世界文学做的贡献。现在不是相声最能代表语言吗?段子写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格言呢。写真话谈 何容易?俗话说:“撒谎的人迟早要倒霉,但讲真话的人,马上就倒霉。”大部分人在真话面前都会畏缩,我个人也不例外。而曼捷斯塔姆与科尔查文当年讽刺斯大 林,并不是因为他们想成为什么公民,当然更不是因为想追求什么主义。“阿克梅派”的精神从不是什么主义,仅仅是“对世界文化的怀念”。为什么怀念?自然是 因为世界文化受到了不公正的打击和毁灭。过去是意识形态,现在则是商业、利益共同体与媚俗势力。而且钱比枪似乎更有效。大家都觉得那从右边来的摧毁力似乎 更大,更可怕,更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和实际命运。

但一朵花本身就是美,圆形的花冠没有什么左右。

我只是想说:过去该死的早死了,现在该发的也已发了。但诗仍然是诗,一点也无法参假。在真话面前,左与右都是废话。

2003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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