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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如水

发布: 2009-7-24 00:52 | 作者: 卢新华



       我对财富最直观、最深刻的印象还是来自美国洛杉矶的扑克牌赌场。那时,我是一位资深发牌员,每天一上牌桌,除了阅牌无数、阅人无数外,便是面对一摞摞、一堆堆五颜六色的筹码。那些筹码的面值有一元、二元、三元,也有五元、十元、百元乃至千元不等的,我的工作便是在发牌、读牌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双手变成“收割机”或者“推土机”,不断地将玩家们下注的筹码收拢、接驳到牌桌的中央,然后再转运、推送到赢家的面前。时间长了,就有一种错觉——那些固态的塑料筹码虽然摸上去硬硬的、沉沉的,很有质感,却似乎又是液态的,总在绿色的丝绒桌面上经久不息地流来淌去,只是每副牌下来,流出和淌入的方向常常让人捉摸不定罢了。常常看到满面春风的张三面前高高堆起了筹码,不一会儿便又整整齐齐地码到了李四的面前,而如果李四不见好就收,那些筹码很快又会一点点没入它处……所以,我观那一枚枚的筹码其实也就是水滴,那一堆堆的筹码则是一汪汪的水,那一张张椭圆形的铺着绿丝绒的牌桌,则是一处处碧波荡漾的荷塘。于是,放眼望去,偌大的赌场内,一时间竟然波光潋滟,水气蒸腾,俨然一片财富的“湖泊”了。
       
       而赌场之外,无论白昼还是晴雨,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载着赌客和金钱从四面八方涌向这片“湖泊”,一如湍急的山间小溪。所以,我也时常惊叹赌场老板“筑巢引凤”和调动人们换一种方式“捐款”的能力。有时忍不住想:这赌场其实还是个“流水作业”的“屠宰场”,每个进得门来的玩家,别看一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花枝招展,看上去也胸有成竹,老谋深算,充其量也不过是些待宰的猪啊,羊啊什么的。有趣的是,他们在被“放水”或“抽血”前,一个个似乎还都兴高采烈,欢天喜地。
      
       由这赌桌上的财富有一天忽然就联想起人世间许多其它名目的财富,以及这些财富的性质。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曾写过一首“好了歌”,其中有一句道的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句歌词给我的印象很深,可以说是道尽了人生和财富的“空相”。但就我的体会,财富应该还有另一种特别的性质,那便是——“水相”。
      
       说财富如“水”,首先是说它具有一般水的流动的性质。赌桌上的筹码在赌徒间流来淌去;银行里钞票从这一个窗口收进来,再从另一个窗口放出去;投资商借了银行的贷款投资房地产,赚了钱后再去开工厂;果农卖水果赚了钱,再去买家电;家电商赚了钱再去投资食品业……于是,财富便通过货币的形式水一般荡漾开来。当然,以上财富的流动主要是采用空间的形式,另有一些财富的流动则主要是采时间的形式,比如:遗产的继承,股权的转让,考古的发现,矿藏的开采,王朝的更替等等。我曾在赌桌上一边发牌,一边认真思索过赌桌上筹码的去向——就像思索空中一群飞散的鸟雀,墓地一队飘逝的亡灵一样。自然,有一部分会流进赢家的腰包。但这毕竟是少数,更何况昔日和今日的赢家只要他明天或后天还继续光顾,那就很难说还会一路笑到底了。所以,很清晰地,这些钱除一部分作为小费“叮叮当当”地落入诸如我之流的发牌员的钵盘外,更大的一部分还是作为“抽头”(说得好听些是服务费)注入了赌场老板的财富之“缸”。有一天,我下了牌桌,走过“亚洲牌戏”部的入口处,猛然看到那里新立了一尊与真人等高的金光灿灿的财神像。那财神肥肥的,胖胖的,一脸灿烂的笑容,弓腰背着一只大大的口袋,上书“黄金袋”几个大字。于是,许多走过财神像跟前的人总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那财神的脸蛋、肚皮,或者肩上的“黄金袋”。我就站住,忍不住想笑。因为我忽然瞅见虚空中一张赌场老板窃喜的脸——他的本意是要这“财神老儿”来帮他从赌桌上收刮“民脂民膏”的,可被发财的念头弄昏了头的客人们,竟以为是遇上了“善财童子”前来派发“红包”!然而,我又很茫然,就算这一袋袋的“黄金”每日会车载人扛地充实到赌场老板的“财富之窖”中去,但那便是个终极的去处么?否。他肯定不会学传统的中国农民,将赚来的银钱装在坛子里挖个坑埋在地下,永生永世地保管起来的。因为这涉及到金钱或者说财富的第二个性质——它会“蒸发”或者说是“挥发”的。
      
       当然,财富的“蒸发”和“挥发”常常是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常常一夜之间,我们醒过来睁眼一看,忽然发现我们的“财富”一下子大幅“缩水”了:一百元一股的股票忽然变成五十了,一万一平米的房子转眼竟成了八千了,存在银行里的钱,以前还能买几袋米,现在却只够吃碗馄饨了……当然,财富的价值大幅缩水前,通常都会有一段令人难忘的“气泡”景象。君不见黄铜曾经卖到六千六一吨,石油曾经涨到一百四十美元一桶,钢材和水泥的价格也都曾日日攀登新高峰……其实, 物质不灭,赌客们的财富看似在牌桌上蒸发了,却会在其他赌客、发牌员、赌场老板的口袋里鼓起来。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所谓财富“缩水”,其实只不过是通过蒸发的形式在空间形态下将一种财富的价值注入到了另一种财富之中,在时间形态下将一代人或者一个年龄段的人的财富,转移到了另一代人或者另一个年龄段的人手上。而这过程中所产生的“气泡”便是“财富之水”在快速蒸发前留给我们的一种虚幻的“海市蜃楼”景象(我们通常以为是“繁荣”)。当然,水的蒸发也是有条件的,是辅以一定的温度才能达成的。从这个意义上,经济“过热”,财富“挥发”得越快,经济“平稳”,财富“蒸发”得也缓慢。但这世界上大概还找不到不会或不可能“蒸发”的财富,即便那些我们认为是很可以“保值”的财富,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也还是可以看到它们一点点“缩水”的,只不过常常取了我们目力所不及,生命的长度够不着的一种极其缓慢的“飞扬”姿态罢了。
      
       财富的第三个性质,也是水的第三个性质便是“冻结”。 当然,说到财富大面积“冻结”,通常都与经济环境“过冷”,投资“热度”急剧下降有关。此时,百业萧条,到处可见工厂倒闭,商店关门,银行贷不出款,房产商卖不出房子;一方面市场上物资奇缺,另一方面仓库里货品大量积压……这种景象会让人联想起严冬的黄河,河面上挤满了大块大块的浮冰,除了偶尔可见一两艘破冰船艰难前行外,大部分的船只都不得不停航了。在这种恶劣的经济环境的作用和影响下,企业的资金链通常“冻裂”了,产品销售的渠道也被“冻牢”,投资者对经济复苏的希望和信心一并降到了“冰点”。结果是一家家企业相继向法院申请破产,资产随之被“冻结”。当然,即便没有严重的经济危机发生,资产被“冻结”的情况也会时有发生的。究其原因,不外乎“经营不善”或“取财无道”两类。我在进入赌场这一行谋生之前,曾在一个叫做“东海财团”的公司的管理层负责过一个月左右,未料想那老板却是个以“才华横溢”的“金融高手”的面目从事“非法吸金”的骗子,等到行骗的嘴脸有一天被人揭发出来,所有投资人的投资款却也被法院“冻结”了。一两年后,那款子才“解冻”,扣除律师费以及财产托管人员的薪酬,拿到手里,已只剩一成上下了。我于今方才明白,当初那笔投资款之所以被“冻结”,其实还是我们和老板“共谋”的结果。我们是“经营不善”,老板则是“取财无道”。我们“经营不善”丢了钱,老板“取财无道”后来送了命。——当然,这是后话。
      
       此外,政治的“严冬”,战争的“严冬”似乎也常常会造成财富的暂时性“冻结”。一个王朝推翻了另一个王朝,一个家族打败了另一个家族,一个国家战胜了另一个国家,一个企业吞并了另一个企业,除了权力的转移外,最后也都还会落实在财富的“冻结”、转移和再分配上。古今中外,无有例外。只不过相对于财富的流动的绝对的性质,“冻结”通常都是暂时的,局部的,有时,甚至还是可以通过人力加以化解或预防的。但如何化解和预防,常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不是笔者所能一一论及的了。
      
       财富既如“水”,很自然地就让人想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水能活人,也能呛死人;水能浮人,也能淹死人,财富亦然。人生之舟当然要靠财富之“水”才能浮起,但驾驭人生之舟的人如果识不得财富之“水”的水性,恐怕也鲜有能善始善终的。我观世间许多贪官和奸商们的人生之舟之所以容易倾覆,一个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他们对于财富的错误的认知。总以为金钱划到了他们或他们家人的存折上,房子和汽车归到了他们或他们家人的名下,那财富便是属于他们的了。殊不知财富之“水”在浩瀚的时空间流来流去,是不可能恒久地由一个人、一个家族或者一个企业掌握的。倘以贪污受贿的行径敛财,或以坑蒙拐骗的手段致富,比如在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将火腿放在农药中浸泡等,这样得来的“财富之水”更是“脏水”和“毒水”,人生之舟航行在这样的财富之“水”上,坐在船上的人难保不一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胆颤,丧魂落魄,结果是健康受损,生命打折,“船底”和“船帮”更会加速腐烂。侥幸一些的,也许可以暂时逃过正义的审判,并将财富传给子孙。可我们知道,依靠勤俭致富的“净水”尚且“富不过三代”,“赃款”和“黑钱”即便没有“毒害”到后人,又怎能逃得过“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宿命呢? 周厉王即位三十年,曾经十分贪图财利,大夫芮良夫于是谏之曰:“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又说:“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古人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今人又怎可对财富时时怀了一种企望占有,并且是多多益善的贪念呢? 哲人卢梭在《忏悔录》一书中曾谈到他只追求“满足生存最基本需要”的财富;比尔盖茨建立了“微软”庞大的王国,赚取了大量的财富,最后还是决定将绝大部分财富捐出去,只留下很小的一部分供他和家人生存所用。他们对于财富的这种豁达潇洒的态度,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们慈悲、博爱的心中,一定早已看破了财富如“水”一样流来流去,永远无法专有的真相。
      
       由此想到民族和国家的存亡,历代王朝的兴衰,其实大抵也离不开“两水”的治理。何谓“两水”?一为“自然之水”,一为“财富之水”。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大禹治水”。“大禹治水”所以能够成功,那是因为他比他的前人更深刻地了解到——对于水你不能一味地限制它,约束它,而应该“因势利导”,给它提供一个可供释放和流动的环境。后来的统治者唐太宗和他的贤臣们从这里得到启发,于是提出“治民若治水”。然而,我不知道李世民和他的贤臣们有没有仔细想过,若以民为水,财富之“水”则又肯定是“活民”之水,焉能不优先治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偏偏古今中外每一个王朝的兴起,从王室或皇室开始,总不忘先是“造神”,接下来则以“君权神授”,“奉天承运”的名义,从下层人民手中巧取豪夺,囤积财富,往山上“堆水”。可是,水怎么可能长期“堆”下去,并囤积居奇呢?它的性质本就是要向下流的啊。老子曾在《道德经》中说过,“人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就是说,“人道”总是让“富的越富,穷的越穷”,总是将财富之“水”不断地往山顶的“水库”里“堆”,但“堆”到一定的时候,“天道”便会发挥锹镐的功用,挖掘开堤坝,让“堆积”起来财富之“水”奔涌而出,重新流回社会的低洼之处。于是,反映在历史的镜面上,便是一个又一个王朝殚精竭虑聚敛起来的财富,终于又在农民起义或者外族侵略的硝烟烽火中重新加以分配了。从这个意义上,一部人类的历史,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在“天道”和“人道”的相互作用和交替支配下,不断地将财富之“水”从低洼之处一点点收拢、聚集并堆积起来,弄得满世界一片“旱象”,终于又“溃坝”或“决堤”四溢出去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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