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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死还是文学行动 - - 论博客文学

发布: 2009-5-29 00:04 | 作者: 孔锐才



       一、文学的内与外
       
       随着个人空间介入公共空间,一系列文学概念在博客写作中发生动摇,这是可以预料的。其中最重要的是 “内”和“外”之间的边界的消失和文学法则间的内爆。具体来说,在博客写作中,区分一种纯粹的文学和非文学已不可能,文学内和外的边界也在消失。写作呼唤各种文学外的他者。其次,文学内部所维持的各种标准、界限、秩序等也开始崩裂。传统文学根基的开始动摇。文学存亡的问题随着博客的扩张再次受到关注。关于“博客写作(文学)”是否成立,以及“博客文学”可能性的问题,只有理清楚这种“内”和“外”的后果才能作出更加清晰的回答。
      
       在传统的文学史上,“内”和“外”是由文学体制和权威的隐喻性建立起来。就像建筑和房间的墙壁一样,它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维持二分的间隔,它是一条斜杠、一道禁令,一种制造距离的掩盖。它既可以是现实存在的制度,例如出版机构、媒体、学院权威机构、审查机构等建立起来的文学等级和文学体制,以排外、拒绝和等级的运作维持着“文学圈内”和“文学圈外”的划分,通过文学教育、文学发行以及文学史编写等运动控制和塑造着一种“正确”的文学概念和文学意识形态。它也可以是某种象征性的“内”和“外”的划分,靠着这种“内”和“外”的距离产生的幻想空间支撑起作者、学院、出版社等的权威性。例如印刷文本的不可逆转和不可改写的稳定性,建立了文本的唯一性(版本)和无形的物恋的神圣感;同时,作者从来都是隐藏在书本的背后,这增加了作者和读者互动的困难,读者被动地接受单向的交流,作者的权力以这种微妙的形式建立起来。出版社、传统媒体的点对面的单向交流方式,必然导致了话语权力的过分集中,因此作家的荣耀无疑披上了一层神化的色彩。即使在BBS中,这种“文学正确”的概念也还通过“帖子加精”、“热门帖子”、“斑竹”等形式体现出来。
      
       德里达就认为,文学就是一种社会建制,只有在法的条件限制下,作品才具备存在与实体。而且,只有在法管制作品产权、主体身份、署名的价值以及创作、制作、复制的区别等问题的法的一定阶段中,它才变成“文学”,“没有法就没有文学”①文学,就是对法则的不断谵越。具体来说,博客对传统文学“内”和“外”的二元对立的消融既存在于技术、物质、制度层面上,也存在于精神分析的意义上。
      
       从上一节关于博客传播模式的分析中,不难看出传统意义上的间隔和栅栏的取消。从博客的写作到发表,逃脱了传统意义上的权力中心的筛选、编辑、审查和时差。它打破了出版机构、传统媒体和权力机构所划分的“文学制度内”和“文学制度外”的界线。新型的出版和发表模式赋予普通作者平等发表文章的权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由于网络自身暧昧的性质,博客文学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身份和地位的获得难以确立。
      
       其次,和传统网络文学一样,读者和文本的距离在不断缩减。这在以下几个方面体现出来。第一,电子文本的流动性、可复制性和可参与性在形式进而在象征的层面上动摇了文本不可改写的观念。这种观念曾被纸质载体的静止、稳定的性质决定,在此基础上隐喻成坚固的文学权威。第二,通过博客日志发表时间和日记的及时性,以及博客的可更新变动,读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博客动态。这种体验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从而通过日志内容、博客动态等形式上幻想性地占有作者。这也是名人博客火起来的心理因素。第三,读者的留言和评论具有影响作者的能力,并有可能得到回应和互动,进而发展成稳定的社交关系。在最后两点上,作者和读者是零距离地接触的。其深层原因,正是互联网流动的在场形式的“根源性”缺乏。也就是说,博客、网络文学都缺乏一个“手稿”。读者除了看不到作者怎样写作外,作者和读者所拥有的、最后能看到的界面都是一样的。博客如同标准化的文学装配空间,写作的过程、载体和形式被充分地同质化。
      
       读者和作者距离的消弭,直接导致文学行为和文学参与方式的变化。例如,在博客中,用“作者”和“读者”来称呼博客生产者和消费者是否合适呢?难道这些称呼不仍旧是现代文学体制的产物吗?它们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太凯尔集团中已经遭到强烈的攻击。如果维护“作者”和“读者”的因素已经解体和重组,那么,它们的功能、形态以及对文学的理解是否也发生改变呢?又例如,在博客中,写作已不是一种神圣而罕有的行为,写作普及和覆盖到任何一个老百姓身上。作者和读者的数量变得平衡。每个人既是读者,也是作者。这些界线的崩溃,引发了文学又一次解魅。
      
       这次文学解魅的实质在于网民和文学的零距离接触。它是通过一系列的写作实践建立起来的。博客软件在其中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它刷新了“写作”概念。博客“零技术”的操作承诺,既是普及写作民主的前提,也是保证写作主体能够“写作”的关键。博客写作,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一个游戏操作的过程。软件决定了这个过程的成败,它汇合了发布图片、视频、链接、复制、声频的功能。文字经验和水平等传统所注重的写作能力成为次要,而操作这种软件才是重要的。这些来源于文化工业的产品(视频、图像、音乐等)不仅仅代替了我们真实的情感,也让一些语言表达能力有限的人实现了写作的愿望。
      
       这时,主流媒体以及传统的知识资源开始发挥作用。在复制、粘贴的写作过程中,它们是博客素材的主要资源之一。两者间互惠共生。博客以及博客的作者依旧表现出一种对传播媒体权威的认同,不管是以对抗的姿态还是附和的姿态。写作好坏的标准也撤销了——一则,图片、录像、音乐等博客的素材已经超越了高级文化和低级文化的划分;二则,博客写作的首要目标是消费,无论是消费快感、他者还是被消费。相反,文学的宣泄、交际、交流、发表、自恋等实用功用在发挥作用。这样,文学的审美性被实用性置换了。
      
       二、技术、文本与内爆
      
       写作技术化的另一个后果是文学的内爆。印刷时代由纸张以及默认规则所认同的“文本内”和“文本外”的划分荡然无存,多媒体元素开始涌现在文本之内。一直以来,图像和文字都处于极为紧张的关系中。这种关系在消费社会和后工业社会尤为明显。电视、录像、DVD、MP4、电影等技术对文学的冲击通常被认作是文学式微的“罪魁祸首”。图像对想象空间的威胁和取消,视觉和官能刺激对意义世界的削平,以及感觉和形象日益占据社会文化的统治地位,等等,差不多已成为文学死亡的证词。这无不说明,印刷时代的文学也只能存在于印刷时代的技术。它的繁荣很大程度建立在对图片、声音等的压抑和排挤上。如果说,存在一种图像和文学的对立关系,这种对立更多只是技术史上两种技术发生前后造成的历史性对立。博客的写作实现了无纸文本的内爆,它的前提是任何的图片、录像和音乐都同质化成一串0和1的数字。
      
       文本的多媒体化不仅改变了写作体验和写作方式,还引致文学边界的松动及文学观念、价值的更变。阅读日志不是单纯的阅读。博客的阅读起码有两种意味。
      
       第一,阅读演变成一种行为和生活习惯。它可以是对特定博客的阅读,通过RSS的订阅技术,还可以锁定对特定博客更新的关注。情节、审美、欣赏等艺术目的并不是阅读的重点,快感、窥视、交际和消遣等动机替代了前者,它归因于博客的日常生活性。同时,阅读也可是一种无目的的、意识流的阅读体验,受快感的驱使,随着超链接、Tag②等,从一个页面到另一个页面,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从一个“能指”到另外一个“能指”。阅读进入“沉溺”和“浸染”的状态,这是凌乱、破碎、随意和偶然的阅读行为,时间在阅读中被取消了。
      
       第二,阅读成为一种多媒体的体验,视觉、听觉、感觉、触感等官能被充分利用。阅读不是传统意义上完整的审美体验,中断、窥视、游移、沉溺等是主要的体验方式。阅读伦理和阅读意义也因此改变。媒介延伸、改变和塑造了人的感觉,“技术使人的一种感官延伸时,随着新技术的内化,文化的新型转换也就迅速发生”③。获取信息和知识、美学享受、感官刺激、精神消遣、快感和交际等方式混杂在一起,难以区分出纯正的阅读观念。在赛博空间里,身体已被技术殖民化了,“内部永远在外部:当我们直接沉浸在虚拟的现实中,我们失去了与现实的联系——电波支开了外部身体之间的互动,直接攻击我们的感观:‘眼珠现在包容了人的整个身体’”。④
      
       博客最大的“内”和“外”的颠覆在于精神分析的意义上,正是它亲手造成了“童年的消逝”,它是博客在“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关系中的张力体现。德里达曾在《明信片》中提醒道:“任何一篇公开发表的文字,任何一个开放的文本,都像打开的信的表面,因而也像明信片那样被提供给读者,毫无隐私,连同地址一起包容进来,从此被密码化的而且同时定型化的语言质疑,并且正是被那些密码和数字变得繁琐。”⑤这就是说,明信片的奇怪的“内”和“外”的颠覆在于:明信片本来是一种私人的信件,但它的文字却是公开于众的。“对于明信片,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正面什么是背面,什么是这里,什么是那里,什么是近的,什么是远的,什么是柏拉图,什么是苏格拉底,什么是左边,什么是右面……”⑥“明信片”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其实,博客何尝不是替换明信片的最好名词呢?它的悖论正是如此,“日志”作为一本私人的记事本,本来属于个人私藏的范畴,现在,它置身于公共空间中,隐秘的“日志”不再隐秘。“正如明信片没有所有者一样:它依然没有任何制定的收信人。”⑦“……书信、电报、类似The Telegraph的报纸的形式,或者明信片的形式,其唯一文本有时从一位水手的衣袋里掏出,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幻影幽灵的地址。”⑧不难得出德里达的结论:这个时代再也没有情书。即使有,放在电子空间中的情书也是变味的情书。
      
       在印刷文化中,面对公众的文本,尤其“日志”、“自传”,当它们写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接受了一系列规则、制度和价值的制约,无论多么私人的东西,也纳入了“狭义经济学”的范畴之内,因此而获得其公共性。在“狭义经济学”的范畴内,有用性、计量理性、等价交换等是其主要的价值观,一切都纳入了一种可以量化和计算的操作中,发件人和收信人的地址是明确的,任何邮件都可以到达其终点,礼物的发出已经存在着一个回报。
      
       网络文化的“经济学”和印刷文学不同。博客,如同明信片又比明信片极端,它在某些方面符合“耗费”的“广义经济学”标准,尽管它并不彻底。没有回报的写作,没有版权、知识产权,没有具体可知的读者,收件人的地址是不明确的,发件人也是匿名的;同样,“公众”和“私人”变得十分模糊,因为读者和作者在网络空间中同时被匿名化和幽灵化。公众/私人的边界和禁令的不确定,随时都让大量的非常规的、非理性的、色情和暴力的东西涌进公共空间。在国内博客发展的初期,“性文学”就是传统媒体炒作博客的“噱头”,它同时为博客进入社会公共空间的契机。公共空间的模糊所带来的写作和阅读的品格变异是不可忽略的。但,如果某种社会象征性的法律和秩序在赛博空间已经不复存在,文学活动将走向何方呢?如果现代文学体制的支柱,如“审查”、“版权”、“作者”等一旦坍塌,那么,文学会否同样立即坍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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