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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亚:我的妻子王小妮

发布: 2008-7-25 15:31 | 作者: 徐敬亚



我经历了王小妮诗歌的全部时空,全部背景。

  我亲眼看到了一个个字,从白纸里浮现出来,像手冲破水。

  一行行白栅栏一样的诗,像小院子似的围着她,像浓阴的城堡,簇拥着她。

  她,像街头上任何一个人那样活着,安详地洗衣、煮饭。读一些字,写一些字。她把那些字,从天堂的辞典里,像沙场秋点兵那样轻柔地取出来,巧妙地抽出一丝丝纤细的光。她靠纺织着那些光,额外地活着。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来默默地抵御着漆黑无边的庸碌和蒙昧。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一个不反驳的人。一个无声自语的人。

  她把一个无比精密的工作室,深深地设置在灵魂的最上方。那些像一幅幅写意画一样的汉字,像她一样柔和、灵透。在用手一撇一捺写出来的笔画中,散发着我妻子那一层常人看不见的、蓝幽幽的光晕。

  我离它们这样近,近得像端详着镜子里我自己的容貌。我可能像惠特曼所写的三封自我夸赞信那样承受世俗的误解。更加可怕的是,在与它无微不至的接近中,我可能恰恰承担着一种危险的篡改,我旋转的文体可能会伤害它的宁静,我偏激的目光可能丢开它而进入自我编造。更加细腻地说,在恰巧发生的婚姻中,我个体的判别意识本身,作为它万有引力般的第二个同谋,最终成为被这个圣徒一样的女人俘获的另一件精神产品。

  一位诗人的诞生

  在中国,一个叫王小妮的人写起了诗,可能是这个国家在六、七十年代中一次城市向农村人口倾泻的小小艺术后果。很多艺术家的早期创作,都发端于他刻骨铭心的领域,因为那时,他还不可能学会伪饰。最初的生存,往往蒸凝成一个诗人最早的坦率母题。

  出生于都市的王小妮,在60年代末(1969)那一场大雪中,突然变成了一名农村泥房子学校里的中学生。那些保持着自汉代以来耕种方式的农业景观,使流放般的生存露出了一种揭开皮肉的生命新鲜。从未听说、从没看到过的天地相映、人畜互怜的自然风貌,不能不使一个初级都市人的意识发生某种倾斜与偏离。

  三年后(1972)重新回到城市,是由于国家对落魄干部们,包括对他们的家属所发出的一次微笑。而后接近两年(1974)她从城市中学毕业再一次返回农村,则是由于一种认为青年学生背离农民的时代性不安,还没有消散。

  最初的被发现,不是由于诗,而是由于画。在编辑一份知青小报的几年中,王小妮成为那个丘陵县里山野闻名的小小画家与文人。

  70年代末(1978),作为被中断了的高等教育第一批“科举式”的受惠者,王小妮离开县城时,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成功后的眷恋。而正是在那时,一种全面审视历史与文化的目光,正在中国思想界和高等学府里大面积浮起。在吉林大学,曾经有一个名为“赤子心”的七人诗社,应和着全国几十所大学里的社团波澜,在整整4年中,这个诗社在文学与学术的双重意义上与当时全国诗歌的最高兴奋保持着同步。在由王小妮、徐敬亚、吕贵品、白光、邹进、兰亚明、刘 晓波组成的小小七星中,王小妮的光,独特而美丽。

  她总是埋着头,把老师絮絮的声音也深深地埋进桌面。她站起来,走过我桌子旁,飞快地扔下一叠纸。……她又回到了某个小村。她说她还是村里那棵玉米,她还是灶里的那堆柴火……她看见山坡上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用火的方式偷吃年轻的黄豆。她看见他们的嘴很黑很黑,他们的镰刀很白很白……她能写得极快!她几乎可以一天写出十几首诗。

  她写得极快,改得也极快。收回遭到满篇攻击涂改了的诗稿后,她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把10多首诗几乎全部推翻。她再次飞快扔下的纸上写着:传阅!

  最初的校园诗人

  在装腔作势的80年代初,王小妮口语化的句子,显得格外醒目。我最开始就发现,她有一种本领:使用平静而平凡的词语,却把话说得极刁狠,极尖利,极多岔路!

  诗的直觉,是俗人不可逾越的天才素质。但在最初起步时,她与朦胧诗的中坚者之间,的确存在着相当的差距——这差距,不是素质的差距,只是时间与机遇的不同。

  因此王小妮最初的诗,起步于自发于乡野的浓重人文关怀,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普通百姓般的真诚,而缺少那种极易引来评论的贵族式优雅,即在常规评论家眼中的小气与笨拙。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碾子沟里蹲着一个石匠》、《早晨,一位老人》、《地头,有一双鞋》、《送甜菜的马车》等……她类似一个天资聪颖的中学生,以深陷自我细节的笨拙的课堂作文,与得益于豪华范文和大师启迪的机遇诗人相抗衡。然而这一缺憾,含有本体意义上的真实,也为她在未来年代更广阔的生长埋下了伏笔。

  被后来很多诗集大量选刊的《印象二首》,证明了王小妮早期诗歌达到的抽象高度。“赤子心”诗社都会记得,在1980年春那令她心脏不宁的清明节,在白色的医院里,她曾写出过几批与《我感到了阳光》、《风在响》等具有同等水准的短诗。那些杂乱的诗稿,至今还堆在柜子的深处。只有垂老之手,才可能有时间打开它们。

  即使在勾画历史车轮的时候,她也用那尖锐细小的形象之剑拨动着感觉。她绝不是一个只能写白色炊烟的村姑。那些平凡句子里深藏着的某种锐利锋刃使人们感到了她内存的深度。她的本事,恰恰是把复杂含意不费力地塞进一行行浅白句子里的那种轻松。她先天的感觉方式,恰与诗同谋。我当时感到:她简直就是为了写诗而预先定制的一个灵魂毛坯!

  考查王小妮诗歌的早期历史,我分明感到:在她那第一流诗人般的透明感觉中,存在着明显的局限。这局限,不仅属于她个人,更属于一个痛苦年代对人性的全局性禁锢。

  即便如此,王小妮仍然以她朴素的百姓素质,创造了一种平白清新的诗感,打动了当年那相当于今天业余水准的诗歌界,并加入了中国天空中的第一排雁阵。

  回顾往事,我痛感——时间的无情,超过了世上心肠最狠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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