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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亚:我的妻子王小妮

发布: 2008-7-25 15:31 | 作者: 王小妮



 1996年我在编选她《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时,曾残酷地说:如果王小妮停在1980年代初——她,甚至还不是诗人。不够诗人。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写出几首不坏的诗,在人类中屡见不鲜。真正的诗人,必须是一个自我闭合的广阔世界,一个饱含特殊哲学与美学意味的心灵。

  忽然的阴影

  最初的王小妮,写出的,是“善”。

  她的诗,弥散着青年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善意之光,它带着一个诚实机敏的人的真挚与诚恳,也带着那时代耿耿直直的忧患。她的诗,浮动出一层早晨空气一样的清新。

  受惠,到毕业止——一个外部阴影,正朝她降临!

  她仅仅成为“危险”丈夫的影子。但在她供职的长影职工大会上,她却无辜地被作为“半个”危险者而直接进入一个省份文学罪责的统计数字之中(1983)。在随后对《崛起的诗群》的大规模批判中,她被惊呆了。

  她虽然懂得人类历史上的一切文字冤狱,但她仍然无法不被身边的恶行所震动——明晃晃的欺骗软刀、频频暗示的威胁幻影、白纸黑字上指鹿为马也从容、人性中的突然背弃与静观告密……这些她从来没经历过的冷酷概念,带着突然的失序闯入她的生存:她那先天的、如针尖上行走的感觉,足以使她在一瞬间推翻全部真理而进入荒谬。

  那个冷秋天呵!

  你的手

  不能浸泡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那一件又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呵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 

  选自《爱情》

  她的真挚中,带着一丝丝颤抖,带着孩子一样深深的疑惑与不平。她拿起每一个词时,都不是为了装腔作势地修饰一朵花,而是为了编织一个自己的篮子,以承受那无力再承受的灵魂重压!她用血作为水泥浆汁,浇铸着一行行竖立的路标,她只是为了支撑自己快要倾斜的肉体与信念。这种诗,不可能是油滑才子和乖觉才女们的智力游戏。它是一滴滴精选出来的血,是沿着眼泪爬上去的圣洁之峰。

  应该垂泪鼓掌的是:历史伤害一个诗人,可能意外地打破了她诗的一种僵眠状态。它在制造人间苦难的同时,可能恰恰送给了诗一根根飞起来的羽毛。尽管这羽毛上会滴下带血的泪水。常人身上的伤痕,总会脱痂总会痊愈,而诗人发达的泪水却永不会干涸。她那带着深深划痕的精神丝绸,不安地起伏着,在比常人更加疼痛的精神之病的翻滚中,她将孕育出心中强大的反力,从而把一种可怕的不安气息,通过伤心的渠道,无形地注入时代。

  这是生命本身在改写着一个人的诗。她进入荒谬,怎么可能是矫情与做作?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拢翅膀

  变成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让他们看见

  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选自《爱情》

  第一次读这首诗,我首先为“诗”这种艺术感到骄傲!在苦难像鹅毛大雪一样降临时,谁能够解脱我们?什么艺术,能与它的柔弱与坚强相比?几百个字组成的短短几行,代替了全部战争中的勇气,也代替了基督发出的全部饶恕……在善与恶的对抗中,王小妮以她无法摹仿的软韧之剑,击中了对手那步步后退着的良心!她把内心深处的正义与良知,珍藏着,以失败者之手在内心里把它高高举起。

  《爱情》写于1985年3月。她在回忆我被批判的“那个冷秋天”时,破例地把《爱情》直接作为了标题——“爱情”这个充满世俗意义的词,王小妮从来不喜欢。即使在散文中,她也从不使用。可以用电脑搜索一下王小妮作品,直接对我使用“爱情”这两个字,可能仅此一次。徐敬亚,在她的诗中,除一首由我本人修改了题目之外,一律是“你”。

  王小妮,从来就不是柔弱的女人。虽然在人群中她从来都是在沉默中倾听,从来不参与人间任何世俗的争夺,但她的思维格外清晰。为了坚守正义,她具有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在大风雪中奔赴千里万里的信念与勇气!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女人那种思绪的混乱与纠缠。没有把自己作为低等动物向男人献媚或故作高深的、或卑或亢的作态!在人格与人文的判定上,她的“善”、“恶”盾牌,敏感而强硬。我个人只能用“烈女”这个不恰当的词伪装地顶替她的这种人文价值的力度。虽然,她最反对以男人与女人来划分世界。她从来不愿进入所谓“女诗人”那些狭隘的创作领域。

  在当代,没有一位女诗人经历过这种旁观般的精神炼狱,并反而用艺术深爱着它!

自此以后,王小妮的诗风大变。

  1985年这个国家的人们上班后的第一天——1月3日,我一个人乘火车离开长春,除了王小妮,整个吉林省没人知道。一直到那一年4月,她带着两岁的儿子到深圳——在三个多月分离的时间里,王小妮写了18首诗:《车站》、《苍老》、《家》、《方位》、《独白》、《告别》、《冬夜》、《爱情》、《三月》、《日头》、《岔路》、《晚冬》、《完整》、《用手》、《圣日》、《深巷》、《图画》、《满月》——这些诗的词语都平静、淡白,但情感都孤独,色彩都灰暗。

  罪恶,从另一个侧门,打开了一个人的全部智慧。如果没有那一道突然的阴影,王小妮80年代中后期的诗,不会蓦然出现一种陡峭高墙般的险峻。在一些以各种方式得宠了的朦胧诗人们一天天意识低落时,她抚着伤痛,横贯时空地飞过了中国诗歌灰色的天空。持续的苦难,终于挽救了一个行将渺茫的朦胧诗人。

  80年代中后期,王小妮从朦胧诗的阵营中分化出来,她那苦涩而飘逸的诗,并不是凭空而来,其现代意识正是萌芽于这些苦难。

  凶险的岁月

  苦闷永远与诗歌同行。从北方到南方迁徙,十分不顺。

  平静的生活,在深圳只有一年零几个月。

  再一次遭受精神与生存的双重打击,发生于1986年冬与1987年夏秋之交那些令人不安的日子。

  在我上班的报社被突然解散之后,王小妮立刻遭到其供职单位的解聘。后来发生的被某些媒体称为的“驱徐运动”持续了整整7个月。我于1987年夏独自一人,无选择地返回了吉林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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