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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

发布: 2008-7-11 10:32 | 作者: 韩东



韩东新作《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最后一章

二ΟΟ五

时值二ΟΟ五年,我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最近几年,艺术品市场的行情看涨,生意火暴,以前炒房子、炒股票的人纷纷把资金转移到倒画上面来了。我本来就是画画的,况且这些年一直在画,只不过缺乏钻营的劲头和热情而已。别说是我,就是那些从来没有画过画的,或者画过画后来又去干别的营生的人都开始纷纷画画了。以前搞装置的、搞行为的也都积极地回归架上。架上作品好卖,便于收藏和倒手。有人嘲笑那些意志不坚定转而架上的艺术家说:“就像是排队,快排到你了,又换了一个队排。”

说得很有趣,但毕竟架上这支队移动迅速,活力无限,因此搞艺术的人哗啦一下子全拥过来啦。

我从来没有排过队,甚至都没有排队的概念。我的这种态度使我声名鹊起,竟有了世外高人的美誉。况且,虽然二十多年来我不与人争,但在美术圈子里却有很多的同学、老师和熟人。一时间大家都很乐于称道我的高风亮节,我的淡定无为。我不禁发现,这样的一些议论是非常有利于自己卖画的。如今倒卖艺术品的大多是一些商人,完全不懂艺术,鉴别艺术家及其作品的价值只能靠道听途说。成名已久的大画家就不用说了,另外就是像我这样的高人,几十年如一日,画画不止,并且不吭不哈。圈子里的朋友一面向商人们传扬我的人品画品,一面却对我说:“你是呆人有呆福。”

我比较认同后一点。

总而言之,一瞬之间,我的周围就出现了无数的画廊老板、策展人、收藏家,怀揣着支票、现金、优惠的合同登门造访。向我求画的人几乎排到了十年以后。短短的两三年的时间里,我参加了二十几个画展。此外至少有四十个画展,因为时间关系和作品有限我未能参加。我自然和画廊方面签订了合同,条件之优厚让同行们羡慕不已。和我合作的画廊在业内享有盛誉,资金雄厚,业务蒸蒸日上。与此同时,我频繁出国,参加展览及有关的学术交流活动。护照的签证页都签满了,需要换新的了。媒体和专业杂志也跟风而至,采访、对话,要求开辟专栏。还有各种和画画甚至和艺术无关的活动也一再邀请我参加。只要我愿意,顿时就能变成一个社会名流,对我国的文化和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即席发言,施以影响,尽到一名公共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

这一切的结果是金钱滚滚而来,我的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呈爆发之状。我买了房,买了车,投资了两家饭店,一家是川菜馆,一家是粤菜馆。如今我有吃饭的地方了,就在自己开的馆子里吃。天天高朋满座。也有了口味的调剂,川菜吃厌了就吃粤菜,粤菜吃厌了就吃川菜,这两种菜都是我最最爱吃的。买的房也不止一处,上海、北京、杭州和深圳都有我的房产,每个地方都有我的好几处画室。车也换了好几拨。如今我开一辆全黑的悍马,在南京城里招摇过市,非常扎眼。我身材矮小,因此朋友们和我开玩笑,说我开悍马就像无人驾驶一样。而我坐在里面,却觉得自己开的是东方红。自然是比当年的东方红舒服多了(虽然我没有开过东方红,但能想像得到),但那种满足和高高在上的感觉却是十分相似的。因此我不免想到了朱红军,要是他活着就好了,悍马至少可以借给他开开。我觉得只有朱红军,才能真正体会出这台车的优越和精神上的价位来。

女人方面就更不用说了。

几年前,我带到共水去的那个女朋友最终也没有和我结婚。那时候是我事业上最困难的时期,穷得厉害,只能以仰望星空来招待女友。可以说,当时是我最难熬的时期,黎明以前的黑暗,可怜的女孩儿终于没有挺过去,在家人和闺中密友的教唆下决定弃我而去。我考虑到自己的情况,也没有加以挽留。和她分手以后,我就不想再找固定的女朋友了。倒也不是因为伤心绝望,而是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我渐渐地富了起来。我担心女孩儿喜欢我,是因为我的钱,我的名气,而非喜欢我这个半老头子。当然,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如今资源丰富,我不用再着急了,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紧迫感。事情肯定是这样的,当你穷困贫乏时不免积极进取,心想:过了这一村就没这一店了。而如今身边美女如云,随时可以勾搭上床,反倒没有了那样的焦虑。

我很满意自己目前的这种状况,引而不发,到处都是女人味儿,甚至是腥风阵阵。我深吸几口也就满足了,不见得真的要做什么。画画的朋友一言以蔽之,说我老了。我完全接受,并且十分谦虚地说:“人不服老不行啊!”

老人喜欢热闹,这热闹我是赶上了。老人还喜欢怀旧,我也正怀着呢。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丁小海,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上世纪的事情了。我马上开始寻找丁小海的电话,经过几番曲折,终于找到了。我约丁小海出来见个面,地点就在我投资的那家川菜馆。他一听马上就知道了,这家川菜馆如今非常有名,南京城里无人不知。我在饭馆门口等着,心想对方一定是骑摩托来的。也许丁小海已经不骑摩托了,换开车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开辆车还不是很正常的。

巷子的尽头,丁小海徒步而来,不免让我吃了一惊。我问:“你的摩托呢?”

丁小海说:“早就不骑了。”

我想问他现在是不是开车,但看样子也不像,所以就没有问。我把丁小海带进一间包间,转身对值班经理说:“有人来找,就说我不在,别说我在这里吃饭。”

值班经理应声而出,吩咐下去。

包间里灯光明亮,桌布洁白,餐具闪闪发光。我开始打量丁小海,他还是那模样,似乎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胖了一些,显得更壮实了。丁小海的头发仍然乌黑,没掉也没少,令人羡慕。而我的头已经秃得差不多了,为了掩饰,剃了一个大光瓢。他仍然动辄就笑,一笑就露出了很多的皱纹。灯光下,脸上的皮肤上有一些清晰的小坑,乃是当年长青春痘留下的,但比以前明显了。牙缝很黑,不用说是抽烟抽的。一双手骨节粗大,倒也还算干净,只是指甲缝里黑黑的。丁小海仍然保留着一个体力劳动者的所有特征,只不过,是一个中年体力劳动者了。他穿了一件鸡心领的毛线衣,外面套了一间小翻领的灰色夹克,坐定以后也没有脱下来。下面是一条深颜色的裤子,脚蹬一双黑皮鞋。鞋头有点尖,折了许多折,虽然已经不新了,但来以前显然擦拭过。

丁小海不免局促,但也许不是针对包间里豪华的陈设的,而是因为两人相对的格局。他问我:“没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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