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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

发布: 2008-7-11 10:32 | 作者: 韩东



我回答:“没有了,就咱们。”

丁小海说:“那在大堂里叫两个菜不就完了,何必要包间?”

说话间,各种冷盘热菜不断地上来了,器皿夸张而显摆,在我和丁小海之间铺陈开去。菜上面压着菜,盘子上面叠着盘子,最后终于形成了一道屏障。丁小海在桌子的一头说:“菜太多了,就两个人……”似乎,他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想说:“这饭店是我开的,兄弟,就放开来干吧!”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渐渐地,我们的交谈比较自然了。主要是我在问,丁小海答。正如我观察的一样,这些年丁小海的生活很不如意。他没有继续富下去,比九十年代的时候还要穷。没有买车,那是肯定的了。摩托车也早就不骑了。人到中年,不好那玩意儿了。以前骑摩托车是为了接活,来往方便。现在丁小海仍然在以前的建筑公司里干电工,已经是老师傅了。不同的是,现在的公司成了私人企业,老板是原来公司里的一个领导。现在的公司是股份制的,全体职工的股份才占百分之一多一点,完全是陪衬。丁小海的收入远不如从前,每个月才一千块钱左右的工资,并且不允许私自在外面接活,一经发现就得炒鱿鱼走人。即使接到活,也得由公司来干,个人是捞不到好处的。如果公司接不到活,职工就只能拿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也就几百块钱。如果公司三个月接不到活,工资还要减,只能拿到一半的钱,也就五百来块,比吃低保也多不了多少。既没有奖金,年终也没有分红。养老保险倒是有一份,公司代交的钱。丁小海说,大家也就是冲着这个留下来的,至少他是这样的。已经是奔五的人了,老之将至啊,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况且如果现在离开公司,另谋出路,这些年的养老保险的钱不是白交了吗?虽然是公司代交的,但你拿不回头。

“当然啦,”丁小海说,“还是年纪大了,要是我三十多岁的话,怎么的也会下来不干了,现在没得那个勇气了。”

我问起丁小海家里的情况,对方说:“我和老婆已经三年没见面了,现在我租房子在外面住,小孩跟他妈。”

我来了精神。按照我对世事的理解,定然是因为第三者插足。我满怀希望地问:“怎么回事?你在外面有人了?”

“没有没有,”丁小海不好意思起来。“我这样的人谁会看得上啊,老婆嫌我穷,把我赶了出来,我也落个清净。在家的时候老婆每天都跟我吵,一吵我就心口疼,心脏受不了。”

“那小孩呢?还经常见面吗?”

“好在小孩大了,今年十八了……”

“这么大了?”

“小孩今年考大学,也不好好地复习功课,整天在外面打游戏机,我也烦不了。”

“哦。”

“你在大学里认不认识什么人?能帮个忙什么的……”

“认不认识人都得帮忙,帮不帮得上都得帮,咱们谁跟谁啊?你就放心吧,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我大概喝多了,开始乱许愿了。还是丁小海比较清醒,他说:“实际上,帮不帮忙都无所谓,我对我儿子已经完全绝望了。”

我又问起丁小海两个妹妹的情况。他告诉我,一个已经离婚了,带着女儿自己过。一个和老公在南方打工,已经好几年没有消息了。丁小海总结说:“再折腾也没有用,工人啊,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又干了两杯五粮液,我问丁小海现在是不是还在打麻将?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不打了,有时候和家门口的人玩扑克,打跑得快。”

我问:“还来钱吗?”

丁小海说:“来点小刺激,一晚上进出也就二三十块钱,也不算来钱。”

自始至终,丁小海都没有问我的情况。这有点奇怪,但也很正常。我的情况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我的精神气,光鲜的衣着以及如此大方的出手(宴请丁小海)已经说明了问题,还有什么可问的呢?我觉得自己约见丁小海,有点儿国家领导人深入基层。领导人询问基层老百姓:吃得怎样?穿得怎样?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余粮?孩子们都上学了吗?你见过老百姓反过来问领导人的吗?

也幸亏丁小海没有问我任何情况,否则的话,说出来那还不把他吓一跳?我俩现在的生活当真有天壤之别,我的飞黄腾达不啻是对丁小海穷困潦倒的一个伤害。我不想侮辱我的朋友。因此,既然丁小海什么都没有问,我就什么都没有说了。为此我感到深深地不安。

这之后,我们的会见就结束了。我把丁小海送到饭店门口,看着他沿着那条黑暗下去又明亮起来的美食街远去了。黑暗下去的天光,明亮起来的是街道两边的饭店、酒楼。丁小海的衣服上闪现着各处射来的混乱的光线,然后,他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我在饭店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去停车场,发动我的悍马。我没有用车送丁小海一程,也没有告诉他这家饭店是我开的,隐隐地觉得有点不踏实。突然我灵光一闪,决定送一张画给丁小海。我决定明天就开画稿。当然,我不会告诉丁小海这张画的价值,他对艺术品市场一无所知,说了也不会明白。但有这张画总比没有要好,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为朋友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这张画的名字就叫《英特迈往》吧,我将倾尽平生所学,画得灿烂辉煌,无与伦比。它将被放置在丁小海的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以后随着丁小海四处搬迁。刮风下雨的时候可以用它来堵窗户,没地方睡觉可以当做床板用,垫在地上。实在不行,就倚在某个墙角上落灰。或者劈了当柴烧,也能烧上一阵子。在我的理解中,一件真正伟大的作品其命运就该如此,价值无限,但从来没有经过商业运作的污染,没有沾上金钱的痕迹,也不进入博物馆。而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消失于无形,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被我的想法所激动,差一点没撞到路边的一个骑车带小孩的人。一个激灵之后,我又想:万一,丁小海把这幅画卖掉了怎么办呢?那也好,也值得了。

至于这张画到底画些什么?目前我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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