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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埋》第一章与后记

发布: 2017-6-08 09:27 | 作者: 方方



        
        4. 有些东西与她不弃不离
        她和青林原本住在武昌昙华林的一条窄巷里。这是公租房,是她丈夫活着时公家分派的。他们在此已经住了很多年。她的丈夫就是当年在乡村出诊时救下她的那个吴医生。她很爱他。因为他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获救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医生。他也是她新记忆中储存的第一人。
        她常常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是第一眼见到他时,还是那次去他的办公室?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去吴医生的办公室。她只记得,桌上有一本《红楼梦》,她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翻看。嘴里不禁喃喃地念出“黛玉”,这两个字让她心里一阵恐慌。正这时,吴医生从门外进来,见她翻书,脸上露出惊讶神情。然后他从她手上拿下书,凝视着她,似乎犹豫了几秒,方说:“不要让人知道你识字,这或许对你有好处。”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他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有人多疑。你来历不明,很容易让人猜想。明白吗?”
        她不太明白,却记住了他的话。因为,她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恐慌立即消失,替代的是几丝温暖。
        几天之后,吴医生介绍她去军分区刘政委家当保姆。刘政委是老革命,他的妻子也是干部。他送她到大路口,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你去他们家做事,生活得会简单些,对你的一生可能有好处。”她再一次感觉到心头一暖,突然间有所领悟,觉得吴医生的话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只是这份重要中,又有一点令她害怕的内容。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爱情。
        好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都记着这个人和他的声音。随着刘政委的升迁和调动,她跟着他们全家来到武汉。大家叫刘政委的夫人彭姐,她也这样叫。彭姐待她不错,说她是家里请过的最好的保姆。她为刘家带孩子煮饭做卫生,过着一种水波不兴的生活,朴素而安宁。她从未想过换工作,也从未想过换地方,甚至从未想过嫁人。他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一辈子如此而已。
        有一年,吴医生转业到地方,专程去看望他的老领导。他很惊喜地见到了她,不由脱口问道:“你一直在这儿?你过得还好吗?”
        她很激动,不知道这激动缘何而来。她的声音在颤抖,她说:“很好。因为你,才过得这样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从他的这一眼中看出,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别人所不知的秘密。她并不知这秘密是什么,只是她的心蓦然间惊跳了一下。
        那天,吴医生在刘政委家吃饭,桌上摆着她精心做的菜。饭间闲谈时,方知他的妻子已经病故。他的妻子小严与彭姐有着很特殊的关系,当年她们曾经同生共死,所以彭姐当即放下筷子抹起了眼泪。站在一边的她听罢心里扑通了一下。
        刘政委叹息半天,然后问:“你现在呢?一个人?”
        他说:“是的,一个人。”
        刘政委说:“不再找一个?”
        他说:“也有人介绍过,但没有合适的。”
        刘政委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过呀?”他说话时,目光正好落在她身上,便不由把手一指,说:“不如我来保个大媒?你们也都是老熟人了,年龄也算相当。”
        吴医生的目光顺着刘政委的手指转向了她。她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却望着她笑了笑。从那份笑容里她看出,他是欢喜的。
        于是那一年,她离开了刘政委的家。刘家三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他们一齐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最小的那个还抹了眼泪。
        她没有回头,挽着吴医生的胳膊,走进了他的家门。进门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愿意娶我呢?”
        他笑了笑,说:“你如果嫁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
        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外音,又似乎不太明白。自己想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应了一句:“是的,我也不放心我嫁给别人。”
        话一说完,她心里开始生出莫名的害怕。夜色降临,天光由灰至黑,她害怕的感觉随黑暗的浓度增加而更加强烈。她甚至不知自己害怕什么,但她就是害怕。当吴医生搂着她,身体与她贴紧时,她几乎浑身哆嗦。吴医生一边安抚她一边低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怕,没有关系。”
        在他的怀里,她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什么?明白什么?什么东西没有关系?”
        这天夜里她做了噩梦。这梦凶恶到她把自己吓醒。早上起床,吴医生望着她说:“你不要太紧张。不要多想。我会护着你。我娶你回家,是因为我知道你被救起的过程。这世上只有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番话当时便让她热泪涔涔,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但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背后仿佛藏有一根细细的刺,尖锐并且灌满毒汁。它一直近距离跟随着她,她下意识地生出提防之心,生恐有一天这根毒刺会扎着自己。
        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家。婚后的生活,温暖亦幸福,虽有一份忐忑不安始终与她同行,但毕竟她不再当用人,而是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身份令她感到满足。
        她就在这样的状态中,维持着日常。每天,她早起为丈夫做早餐,看着他出门上班;中午他下班时,饭已上桌;待他午休后再上班时,她又开始慢慢地做晚餐,然后等着他回家。她细心地服侍他,为他做所有的小事。她的心中渐渐多了欣喜,这份欣喜,努力地排斥着她的不安。她想,或许我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她很快怀孕了。吴医生兴高采烈。她心里亦觉兴奋。但是,每当她一个人独处时,莫名的恐惧又卷土重来。它隔三岔五地袭击她,就仿佛当年河流中的魔鬼,又悄然来此潜伏。它们在等待时机,随时给她致命一击。那段日子,她的恐惧感几乎到了无法抗拒的地步。她看墙,觉得墙后有东西;看云,觉得云上有东西;看树,觉得树叶片中藏有东西;看灯,觉得灯一关,就会有东西出现。蓦然的声音会让她心惊,突显的色彩也让她心惊,家里来陌生人会让她心惊,四周寂然无声更是让她心惊。她也不知道这惊恐的原因何在。但她明白的是,那些东西始终与她不离不弃,仿佛与生俱来。
        吴医生每天都带她去天主堂,站在露德圣母像面前,跟她说,你看着圣母的眼睛,圣母告诉你:不要怕。不要担忧。你什么事都没有。
        她被圣母的目光所感染,会有些许平静。但一回到家,一切复旧。无奈之下,吴医生只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并且告诉医生她失忆的事。心理医生推测她的过去对她有巨大刺激。解铃还须系铃人,如能让她回想起来,或许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她的本能却抗拒回忆。因为她一旦开始回想,便有莫名的痛楚包裹她的全身,令她无法忍受。吴医生劝她说:“咬咬牙。如果想起来,可能你就心安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回答道:“如果想了起来,我的心更加不安呢?又该怎么办?”
        吴医生听了她的话,几乎沉默一夜。她知道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吴医生说,那就算了吧,彻底忘掉可能是你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在不断袭来的恐惧中,她生下了儿子。儿子出世的当天,她觉得那只潜伏的魔鬼就要出来了。它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使她不停地发抖。安抚她的护士都烦了,叫了吴医生过来。她躺上产床时,吴医生也被允许坐在她的身边。恍惚之中,她突然觉得那魔鬼正是吴医生本人,恐惧便愈发沉重。她对着吴医生尖叫道:“你出去!你滚开!”吴医生大声说:“你不要怕。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因为我的亲人只有你。我爱你。”而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已经被魔鬼的目光笼罩。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响彻整个医院大楼。接生的大夫和助产护士都不解。一个护士说,你怎么回事,人家产妇都巴不得丈夫坐在身边哩。她喘息着,没有理睬她们。
        在吴医生走出门的那一刻,他们的儿子平安诞生。
        再次进到病房,吴医生很激动,两眼噙着泪。他抚着她的脸说:“儿子很漂亮,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家添了后代。你不要害怕。无论如何,你都不用害怕。”
        她已经无力回话,吴医生又说:“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我娶你,就是要你这辈子能安心活着。有我,你就不必害怕。”
        或许这个安慰特别有效,那只她以为随时会出来的魔鬼,一直没来。而儿子却一天一天地长大。他明亮的目光和天真的笑声,给她最大的安心。她本想再生个女儿,可惜在怀孕两个多月时,流产了。吴医生依然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有一个儿子也行。只要他健康成长,一切都可满足。
        时光漫漫,她惊恐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那只魔鬼似乎也在慢慢地老去。
        
        后记
        很多年前,一个女孩子下海做生意,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坐在慢行的火车上,读到了我的小说《风景》。她觉得自己被震撼到了,这小说给了她力量。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认识这个作家。
        后来她成功了。成为了富人队伍中一员,并且在武汉当时最早的别墅区买了房子——一幢漂亮的小楼房。她把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接到自己的新居。母亲一进门,就战战兢兢地说,要不得呀,分浮财的要来的。
        我听她说这番话时,她的母亲已经患老年痴呆症好些年了。
        我们相识,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我正主编《今日名流》杂志,而她正在做纪录片的投资。她的投资对象曾是我当年在湖北电视台纪录片部的同事。因她的投资,我们纪录片部好几个片子都获了国际大奖。有一天,我的老同事们搭桥牵线,让我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然后,像所有的朋友交往一样,慢慢地,我们熟悉起来。来往越来越频繁,聊天次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吃饭,喝茶,甚至一起出门远行。我不太懂她的商业,但我知道她是真会做生意。她的投资很少失败,在这个方面,我真觉得她是个天才。
        与此同时,我见到了她的母亲——一位皮肤白皙的老太太。在不经意时,她的母亲成为我们话题的主角。她谈到母亲当年只身从四川逃出,谈到母亲出逃途中孩子死在身边,谈到母亲给人做保姆而得以风平浪静地生活,谈到母亲搬进她的别墅时的紧张和恐惧。而她的丈夫则告诉我说,他们在好长时间里,经常听到她母亲在半夜里喊疼呀疼。疼的地方在背部,当年被枪托打的。她说,母亲即使得了老年痴呆症,仍然多次清晰地表达说:我不要软埋!
        我小说里写到的,正是她母亲经历过的一段历史。非但她家,我自己的父母家、我诸多的朋友家,以及我四周很多邻居的家人,无数无数,也都共同经历过。他们的人生各不相同,但他们背后家人的不幸却几近雷同。而株连到的子女们,亦都如前生打着烙印一般,活在卑贱的深渊之中。这些人数,延展放大开来,难以计算。当一个人成为“地富反坏右”分子,或成为“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那就意味着你的人生充满屈辱。这种屈辱,从肉身到心灵,全部浸透,一直深刻至骨。盖因为此,当一切平复之后,当“成分”(年轻人可能都没听说过这两个字,但它曾经是我们成长中最重要的参数)不再成为区分好人和坏人的标识之后,当他们从幽暗的深渊走出来之后,他们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更愿意选择把那些没有尊严的日子,把那些伤痕累累的私人经历深藏于心。不再提及,不再回想,也无意让后代知道。仿佛说出这些,便是把自己已经结痂的创伤撕开来让自己重新痛。而这痛,就是那种痛不欲生的痛。
        两年前,朋友的母亲去世了。她办完丧事没多久,我们在一个会议上相遇。她约我一起到外面吃饭,然后向我讲起母亲去世的整个过程。火葬时,她为母亲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觉得她这样做毫无意义。但她却坚持这样做了。她对我说,我妈多次讲过,她不要软埋。我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就在这一次,我突然被“软埋”两个字击中了。心里顿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那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两个字。我仿佛看到一个黑洞,深不透底。永远有人想要探究,却也永远无法探究清楚。甚至,人们连基本的轮廓都看不到。时间何止无言,它还无色无声无形,它把人间无数都消解一尽。那就是软埋呀,我想。
        我跟朋友说,我要写一部小说,这小说的名字就叫《软埋》。
        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最初为自己找到的,就是这个小说题目。
        ……
        在时间跨度长达3年的写作过程中,“软埋”两个字,就如同种子,也深埋进了我的心里。它们随着我的写作的进展而生长,一直长成了一棵树。根系越来越庞大,树冠越来越繁密,也让我的心头越来越沉重。无数的人影在我眼边闪来晃去。其中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他们彼此的兄弟姊妹,一次一次,他们不厌其烦地走出来,与我的小说人物重叠。我回忆起他们生前很少说起自己的家事,与自己的亲人也少有来往。他们是地主家的儿子和官宦家的女儿。他们用缄默的方式,来软埋自己成长的背景。让我们对自己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这一代人,几无了解。除了祖父,因有一张报纸记录了他被日本人杀死的过程,让我们略知一二外,其他人,尽管是至亲长辈,我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写着并回想着,在理解我的长辈的同时,同样也去理解青林和他的父亲。是的,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不愿意把他们背了一生的历史包袱,又传递到我们背上。如此,沉默便是他们可以选择的最佳方式。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最多的一句叹息便是:我大姐太惨了!这一声长叹中,又埋藏着多少人生?或许,这是我另一部小说的内容了。
        就这样,我在自己的回忆中写作。丁子桃的面孔和朋友母亲的面孔,还有我的大姨,她们交替地来到我眼前。这些女人,寂然地走过自己的一生,她们背负过人世间最沉重的苦难,却又轻微渺小得仿佛从来没有到这世上来过。
        唉,人死之后没有棺材护身,肉体直接葬于泥土,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以决绝的心态屏蔽过去,封存来处,放弃往事,拒绝记忆,无论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是被时间在软埋。一旦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
        对于这一切,我这样的一个写作者,又能做些什么呢?因为,是否被软埋,更多的时候,根本就由不得自己。
        如此,我所能做的,就很简单了。我老老实实把我所知我所感我所惑我所痛写出来。我让我的写作成为一种记录,表达出我曲折和复杂的心情,就够了。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南屿   post at 2017-6-21 09:26:57
读完全书。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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