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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埋》第一章与后记

发布: 2017-6-08 09:27 | 作者: 方方



        
        四五十年之间,她从一个乡绅的儿媳成为一个勤勉慈爱的保姆,从一个失忆的女人变成一个沉溺于往事却没有了知觉的植物人。然而,她的故事里包含了太多的伤痛和宽容,太大的失落和满足,太详尽的记忆和太彻底的遗忘,这些都让她在走入安享晚年之际仍像梦魇一般折磨着她……
        
        第 一 章
        1. 自己跟自己的斗争
        这个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争。
        她已经很老了。所有皮肤都松软地趴着,连一条像样的皱纹都撑不起来。她的脸和脖子细痕密布。因肤色白皙,这些痕迹不像是时光之刀随意划下,而更像是一支细笔,一下一下描绘而出。她的眼睛也已浑浊不堪,但在蓦然睁大时,仍然能看到有光芒从中射出。
        她经常盯着一处发呆,似乎若有所思,又似百般无聊。为此偶尔会有路人好奇,说:“太婆,你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她会露出一脸茫然,望着路人,喃喃说几句没人听得见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想。她只是觉得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拼命朝外跳,似乎在撩拨她的记忆。而那些,正是她一生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她拼命抵抗。她的抵抗,有如一张大网,密不透风,仿佛笼罩和绑缚着一群随时奔突而出的魔鬼。她这一生,始终都拎着这张网,与它们搏斗。
        丈夫活着时,曾经提议她不妨想一想,或许想出了什么,人就心安了。她愿意听从他的话,当真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用劲回想。但几乎瞬间,浑身的烦躁如同无数钢针,迸射般地扎来,劲道凶猛,令她有五脏俱裂之感。此一时刻,她的痛,以及累,让她几乎无法喘息。
        她绝望地对她的丈夫说:“你不要逼我。我不能想。我一想就觉得我该去死。”她的丈夫吓着了。沉默片刻,对她说:“那就不用再想了。尽量给自己找件事做,忙碌可以干扰思路。”
        她依了丈夫的话去做,每天都忙忙碌碌。其实她也并没有什么事业,她的事业就是做家务。她每天都忙着擦洗打扫,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每一个去过她家的人,都会说,你家真是太干净了。她的丈夫是医生,也以此为傲。
        如此,她的生活渐渐正常。
        多少年了,她一直这样。每一年的时间,都如一张细密严实的膜,将她记忆背后的东西层层覆盖。一年一张,岁岁年年,由薄而厚,凝结成板,那些深藏在她意识里的魔鬼统统被封压了下去。
        但那是些什么东西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失忆是在一九五二年的春天。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她的丈夫从医院回来。他表情严肃,说“”了,医院天天开会,也有人写了他的大字报,说他的历史有问题。她很紧张,不知道丈夫向她讲述这些意味着什么。但她的丈夫却突然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你过去的事,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外面的人,恐怕是那些你不记得的东西。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行了。
        她没有体会到这是丈夫的安慰和提醒,心里反倒是狠狠的一阵悸动。仿佛那些隐匿得几近消失的死敌,已然被她的丈夫所掌控。那到底是些什么呢?难道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他会知道?她想着时,甚至感觉到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份恐惧就在她的身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于是她明白,多年以来,这个她深爱的人也是她深怕的人。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她很惶惑,也不明白。但这种感觉就是在。
        
        2. 河流的声音
        人们把她从湍急的河流里捞出时,她一丝不挂。从头到脚,浑身是伤。那是石头和激流相撞的结果。救她的人说,水把她泡得浑身发白,只剩头发是黑的,一下子都看不到伤在哪里。得幸有几个军医正在附近村庄出诊,他们直接把她送到了那里。急救之后,那几个医生迅速地把她带回了医院。
        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才苏醒。当她清醒过来,试图回答人们的询问时,突然傻了眼。
        你是哪里人?住在哪个村?你多大年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怎么掉进了河里?是翻船了,还是坏人把你扔下去的?就你一个落水的吗……人们交替着询问,即令声音温和,
        也如一根根利刺扎过来,她的心瞬间剧痛无比。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她想,是呀,我是哪里人呢?我住哪里呢?我叫什么呢?我怎么会掉进河里了?她完全没有了印象。我怎么会记不得呢?我怎么连自己都记不得了呢?于是她哭了起来。她说,我不记得。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于是人们说,你想想,仔细地想想。你是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你从河水开始想,也许能想起来。
        她依着人们的要求,果然认真去回想。但她的思路一到河边,哗哗的水声便像炸雷一样轰响,莫名的恐惧随着水声汹涌而来。波涛中如同藏着魔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狠狠地袭击她的身心。她顿时失控,放声地痛哭以及尖叫,声音歇斯底里。
        一位吴姓医生严厉制止了那些好奇的人。他说,她可能受了刺激。不要让她再想了,让她养病吧。
        于是,人们不再追问,只是明里暗里都用怜惜的口吻谈着她。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春天。
        窗外的桃树满头缀着粉色花朵。院墙边的杏花也白成了一排,与白色的墙壁衬在一起,远了竟看不出花色。更远处,几株老银杏摇着碧绿的叶子,粗壮的树干已经猜不出它栽植于何年。更远更远,山的影子柔软地起伏着,轮廓像花瓣。院子角落的迎春花开得快要败了,那明亮的黄花却依然闪烁着明亮。五彩缤纷突然都进入她的眼里。回春中的鸟儿此刻似乎抖擞出精神,尽管风还有寒意,它们却在这轻微的寒意里兀自地唱。在这样的景致和     
        这样的声音中,她慢慢地安静下来。
        她人生新的记忆起点,就是从这里开始。这是川东的一个小城。
        后来,医院护士七嘴八舌向她讲述救治她的过程。她们说,吴医生他们带她回来时,大家都以为她活不出来的。又说,有一天至少三个医生认定她已经断了气,抬尸的人都被叫进了医院大门。多亏吴医生细心,看见她的中指动了一下,便坚持要求再留院观察。结果又过了几天,她醒了。在这样的讲述中,她记忆里储存了自己起死回生的经历。
        这经历中,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医生,她的救命恩人。这一趟生死,和这样的一个人,都够她慢慢品味。虽然是很短的过程,但其中酸甜苦辣似乎都有。她想,她的人生只需要拿这个当开头就已足够。
        这样子,她把自己失忆的东西,那些想起来就浑身有刺痛感的过去彻底放弃了。于是,她活到现在。
        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这是吴医生跟她说过的话。
        
        3. 她习惯独自待着
        比起每天在公园跳舞和遛弯儿的那些老人家,时间对她下手似乎过于凶猛。她户口上的年龄显示着她七十出头——这是当年吴医生根据她的外貌估计出的岁数。而她的生日,则是她被人救起的日子。这也是吴医生信手填上的数字。之后它们便与她一生相随。
        她看上去,似乎比同龄的太婆老出许多。照镜子时,她觉得是自己操劳所致。她从不参与跳舞,也不喜欢跟外人交往。她习惯独自待着,哪怕闲得冷清,她也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时有邻居大妈想要接近她,主动上门约她一起出去走走,说健身才能长寿哩。她还是不去。
        她不是不想长寿,只是觉得自己心重。重得她不愿意起身,宁可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那里。于是每当阳光晴好时,她就会坐在花园山天主堂对面的台阶上。抬头望去,灰色的大楼就矗立在眼前,“天主堂”三个大字,虽被阳光照着,但她却看不到它的明亮。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亲眼看着它一天天颓败,又亲眼看着它一天天好起来,再又看着它一天天颓败的。她想这很有意思。以前她丈夫喜欢拖她出来散步,他们经常走这条路,然后从这里拐去昙华林。
        散步路上,丈夫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给她听。有关这个“天主堂”的故事,她丈夫是这样说的,他说当年大清朝廷并不愿意在中国修教堂,可洋人们很想修,他们大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修教堂的。正急得没办法时,一个中国人替他们出了个主意,他说你们申请时就说要修一座“大王堂”,批准后,你在“大”字上加一横,在“王”字上加一点,就成“天主堂”了。洋人一听,这主意好,于是就这样写了申请。朝廷一看不是修教堂,立马就批了。批文下来,洋人就在“大”上加了一横,又在“王”上加了一点,改成了“天主堂”。地方官员过来查看,可是申请上写的就是“天主堂”,印鉴也有。官员不知道咋回事,就由他去了。反正他们被骗的事太多,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她对这个故事的印象很深,听时笑了。
        只是现在,她坐在那里,并不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是她喜欢看院子里的一丛绿树环绕着的圣母山。山坳处站立着露德圣母,她的脸上永远浮着一层纯洁和安详的笑意。每一次散步,他们都会过来看她,会在她的面前站一会儿。第一次来时,她曾经问:“她是谁?”丈夫说,当年,人们也问过圣母:“你是谁?”圣母说:“我是无染原罪者。”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便在她手心里写出了这几个字。她问:“什么意思?”丈夫说:“就是说,没有原罪。”
        她没有听懂,心里却狠狠地咚了一下。离开教堂,在路上缓缓散步时,她丈夫才继续说:“这是我们两个都要记住的,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是无染原罪者。你和我。”
        她还是没懂。最后丈夫说:“你记住她是露德圣母就好。她能让你内心平静。”
        她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丈夫的话意思是什么。但从此她只要看到露德圣母像,心里果然有了一份安静,甚至通体都格外的舒服。但是,她想,什么是无染原罪者呢?
        街边一只麻色猫,生一副鬼灵精怪的脸,她坐在这里时,它经常一声不吭地蹲在她的脚边。它喜欢睁大眼睛望着她,有时还会伸出爪子扒拉她,一副似乎让她熟悉不过的眼神。她经常会伸出手,在它的背上抚摸几下,让它安静。有一天,它不在。她到处张望着,脱口而叫:“麻雀!麻雀!你在哪里?”麻色猫居然就跑了过来。她坐下时心想,我为什么会叫它麻雀呢?
        现在,她就坐在街边的阳光下。她的脚边摆着一张藤箩,藤箩里面平摊着一些鞋垫,上面绣着鸳鸯或是荷花。那都是她亲手绣制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绣这些东西,也没有印象自己学过。但她拿起一只鞋垫,就知道应该怎么做。她曾经在一位马姓教授家里当保姆。有一年冬天,马教授夫人给了她一双旧棉鞋。她嫌太大,便给自己做了双鞋垫。似乎想都没有想,也没有描线,她顺手就在鞋垫上绣了一朵海棠。马教授夫人拿着鞋垫横看竖看,然后说:“你手好巧。以前学过?很有艺术感觉呀。”
        马教授夫人的话并未让她高兴,反倒如石头砸着了她,忽地就惊了她的心。她感到了恐惧,一种没来由的恐惧。仿佛所有她看不见的地方,都有危险存在。一切陌生的面孔或是声音,都让她战栗。如此这般,长达数月。此后她就再也不动针线。她在马教授家当保姆很多年,直到马教授夫人去世。马教授另娶年轻太太,她也就被儿子接回了家。
        她的儿子叫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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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南屿   post at 2017-6-21 09:26:57
读完全书。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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