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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姨

发布: 2017-5-11 17:45 | 作者: 陈永和



        这张照片至今我还保留着。我把它单独夹在一本笔记本里。笔记本是生表哥送给我的。很普通的一本笔记本,上面印有字样。生表哥唯一送给我的礼物。
        那是1968年,生表哥在家里呆了很长时间,学校停课,我几乎天天往碧表姐家跑,有时就干脆在她家住。生表哥家几乎每天都有客人,同学呀朋友呀。我们大家在一起听音乐看书高谈阔论。没有客人的时候,生表哥就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大学生活,有时候也讲哲学。讲马克思黑格尔爱因斯坦。生表哥兴趣哲学。
        我深深被生表哥的世界吸引了。我感觉他慢慢覆盖过来,铺满我的整个身体。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生表哥临走前几天,我几乎天天都跟他粘在一起,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
        我知道我是爱上生表哥了。我知道他也爱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我们依依不舍,临走的前一天,我们俩第一次单独出门,去爬了乌山。我们挨得很近坐在石头上,我感觉生表哥身上传过来的热气。生表哥抱了抱我。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抱。我想我已经是他的人,这一辈子属于他了。但这话,我当然没有对生表哥说。
        十三姨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我那时以为这纯属迟钝。想她一辈子没有爱过什么人,当然也就不知道什么叫爱。
        生表哥走了。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他的信。我知道他一定会给我写信。但等了十多天没有收到他的信,我心急如焚,想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跑到碧表姐家,碧表姐说有收到生寄来的平安信。
        我几乎快要崩溃。我给他写了几封信。几乎每天都写,写了就拿到邮局去寄。
        但就这样,也还是没有收到生表哥的回信。我只能解释生表哥变心了。他就把我忘了。听碧表姐讲,生表哥曾经喜欢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应该是他们好上了。于是,我也就不给他写信。后来,听碧表姐说,生表哥出事了,被关进学习班了。好几年音信全无。
        我死心了。十三姨提早退休,把她的位置让给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找工作极不容易。我心怀感激。以后十三姨就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想我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那嫁给谁还不一样。我就跟德结婚了。十三姨相中的女婿。大学生,技术员,家也住在上杭路,距离我们家走路只要三分钟。
        三分钟,是十三姨相女婿的心理距离。
        以后我有了孩子,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十三姨跟我婆婆相处不好。婆婆嫌十三姨不会做饭带孙子。十三姨嫌我婆婆三姑六婆,家庭妇女。两个人处不到一块,三分钟的距离就嫌近了。后来航运局分配宿舍,十三姨分到一套单元,在三角井,她就一个人搬过去住了。
        十三姨去世后,很快老公就生病住院,不到一年也跟着走了。以后忙忙乱乱的日子,一直到几年后我才定下心来去整理十三姨的皮箱,翻出来一叠信。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叠信,用红绸带打成十字,结成蝴蝶结扎好。我解开蝴蝶结,看到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头开始发晕。
        信是生表哥写给我的。有三十来封。都没有拆封。我打开,第一句话就是:我想念的丝。
        看完信我大哭了一场。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心早成荒芜茅草,那一下,像被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喷出黑烟。泪水中,我恨不得把十三姨咬死。
        我一生中就爱过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被十三姨赶走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要是我跟生表哥,生活会是怎样的不同。想到我撕心裂肺。四十多岁女人的撕心裂肺是一种绝望。走到路尽头看到深渊的绝望。
        后来,又是七八年过去,有一天,我突然想,为什么十三姨要把生表哥给我的信保存下来?为什么还要慎重地把信用红绸带扎成蝴蝶结?她可以烧掉,可以永远不让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看到才把信留下来的。她知道这些信对我很重要,即使在我老去以后。
        她不会想不到,我看到这些信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一生为我做的一切都可能在这一叠信中烧成灰烬。感激之意会淡然无存。我会恨她。
        她宁可让我恨她也要我看到那些信。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七
        后来十三姨就死了。
        她自己提出要搬到三角井去住。三角井那时候是郊外。四处是田野,沙土路,孤零零的一座厂房,几座民居,中间一栋航管局宿舍。附近不通公交车,从上杭路乘自行车去要四十多分钟,去一趟很不方便。搬过去的时候十三姨七十多岁。
        我有点生她的气,觉得她不为我着想。我要上班,带两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如果加上跑三角井照顾她,就太累了。我想她是跟我婆婆赌气。我婆婆说她不会当外婆伤害了她。我对她说,不要去理婆婆的碎嘴,还是住在上杭路算了。但她执意要搬。我只好让步了。我骑自行车一个星期到三角井两次,带吃的给她,帮她做点杂事。她依旧像住在上杭路宿舍一样,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三件旧家具和一些杂物,也摆得整整齐齐。
        她开头还能下楼,到附近的小杂货店去买点什么,但越来越少,到最后连楼也不下了。
        每次去,我都很悲哀。我觉得她这是在等死。孤零零地在等死。我不知道每天二十四小时她是怎么度过的。我突然发现,原来,二十四小时,对人,会是多么漫长。人,一天怎么度过二十四小时,其实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但她,没有对我说一句抱怨的话。房间里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每次去,电视都开着,里面传出说话声或音乐声。
        见到我,她总是高高兴兴从铁罐里拿出猪油糕来给我吃,说我累了,先吃点东西。她把我当作十岁的女孩,跟我刚到她家那天一样。
        在她眼里,或许我永远是刚到她家那天的样子。
        这使我难过。
        我接过猪油糕吃了。做出很好吃,很爱吃的样子让她高兴。但其实,我已经不爱吃猪油糕了。市面上,有许许多多比猪油糕好吃得多的东西了。但她,却不懂,也不吃。她只吃猪油糕。自从我到她家,她跟着我吃猪油糕,吃习惯了。
        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猪油糕。
        有一次去,她生病了,躺在床上,身体包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咳嗽。拼命咳。好久停不下来。我担心她的肺是不是又出问题了,劝她到医院去看,但怎么说她就是不去。
        碧表姐来看过她。说她不会活太久了。
        我想,这样子活,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搬到三角井陪了她几天。她叫我走。说家里有孩子老公,她一个人很好。
        临走的前一天,那一天我刚好在她身边。
        她差不多一直在昏睡。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久久看她。
        她脸色死白,眼睛闭着,两块锁骨突起,脸颊凹陷,嘴巴半张着。她变得这样陌生,与张开眼睛时判若两人,要不是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会当她死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她。当我仔细看她时,她就要死了。
        突然,她睁开眼睛,伸出骷髅似的手抓住我的胳臂,像不认识似的死死盯着我,两眼放光,发出尖细的声音,潘qiwu在哪里?他也没有结婚吗?
        我颤抖了一下。
        潘qiwu是谁?我猛然想起碧表姐说过十三姨被退亲的事,那个男的就姓潘。
        十三姨又昏迷过去。
        到第三天清晨,她走了。
        潘qiwu在哪里,他也没有结婚的话成了她的临终遗言。
        没有答案的临终遗言。
        我陷入迷乱。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我感觉到这两句埋在她心里几十年疑问的重量。原来那个男人并没有死,别人看不见而已。她带着他活过几十年,他一直就活在她的心尖上。
        十三姨不是在问我,她是在问天。
        苍天有眼!
        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躺在灵柩,像孩子一样瘦小的身体想……
        十三姨没有过男人。
        她说过享福是做饭跟看男人吃的话。
        她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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