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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姨

发布: 2017-5-11 17:45 | 作者: 陈永和



        那些年,我一直丰富自己心目中老处女的形象。怪癖,孤独,变态,我把所有我对十三姨的反抗都归纳到这个形象上。然后拔出箭来射它。这让我得到满足。很奇怪,我没想到我心里藏着那么多箭,拔出一根又长出一根,最糟糕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看到十三姨的脸我心里就长出一根箭来,看不见地朝她射去。
        
        好多年以后,十三姨已经去世了,我在南门兜偶然遇见了张嫂。我们聊起十三姨。她告诉我十三姨曾经拜托她教我织毛衣,并不让她把这话告诉我。
        这怎么可能?十三姨让我学织毛衣?这怎么可能!有几天我被这句话压扁了。我不断地咀嚼,不断地想去否认它,但越否认它就越强烈地反弹上来纠缠我。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难道十三姨希望我变成女人?我变成了她希望我变成的女人吗?我突然长出一双十三姨看我的眼睛。云雾被剥开的感觉。
        我猛然一惊。我被十三姨蒙蔽了。被她尖细声音颤抖的身体蒙蔽了。蒙蔽了几十年。我把尖细声音颤抖身体当成了她。
        我懂得十三姨的什么。她尖细声音颤抖身体以外我懂得什么。我长年堆积起来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十三姨吗。
        
        三
        张嫂烧菜之好在航运局上杭宿舍里是出了名的。
        航运局上杭宿舍是一个商家宅院改造的。上下杭这种宅院很多。高墙。门不大。院子很深。进去是个大空间,屋顶很高,过去仓库改成了食堂。又一道门后是天井,连着大厅。厅两边是十二间厢房。厢房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每家炉灶都摆在家门口。只有十三姨家门口没有炉灶。我们家永远吃食堂,自己不烧菜。
        我织袜子时,张嫂总是围着炉灶忙碌。我没事找事过去问张嫂几句,找借口去看她烧什么菜。我已经开始发育。逐渐被我的胃控制。对食物有着无可抗拒的强烈欲望。那时,在我眼里,所有绘画音乐,鲜花山水,都抵不上张嫂的红烧肉诱人。葱爆油锅呛出的香味,加入酱油红糖,焖久了以后散发出弥漫在大厅里的肉香,经久而迷人。
        十三姨不准我站在炉灶边看人烧菜,也不准我站在饭桌前看别家人吃饭,说是看相不好。
        十三姨讲究“相”。吃有吃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父亲有父亲相,母亲有母亲相,妻子有妻子相,丈夫有丈夫相,领导有领导相……住家有住家相,店铺有店铺相,总之万物有相,偏离了相,一个人就完了。
        所以十三姨家,用木板隔成的房间,只有十来平方米,但家具物什各具其位,错落有条,干净利落,无一丝灰尘,像她梳的头发一样。
        我后来想,一个人,把自己收拾的这样干净,把每件东西收拾得这样整齐,日子一定很难过。她一定也想去整齐人生。可是,看得见的东西可以整齐,看不见的东西呢?人生哪里是一个可以整齐的东西呢?
        世界上有父亲相母亲相妻子相丈夫相这种东西吗?要有了这么多固定先天的相,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吗?就像一个人戴帽子,只能你挑帽子,而不能让帽子挑你。不能让你的头去适应帽子。你的头只有一个,尺寸固定不变。而帽子千变万化。
        
        香味是会飘动的。
        宿舍里所有人家都在大厅里吃饭。
        我们家吃饭比别家早。饭桌上,困难时期那二三年不算,永远只孤零零地摆着食堂买来的两碗菜,一碗青菜,一碗鱼或肉。这时候,无论谁家烧菜大厅里就充满了谁家菜的味道。有时几家同时烧菜,这家味跟那家味呛在一起,甜酸辣咸鱼肉蛋菜味就在大厅里飘在荡去。我们家的饭桌上永远飘着别人家的香味。这使那两碗菜在我眼里显得更加丑陋寒酸。我跟十三姨不说话。十三姨目不斜视,脸上永远没有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那时觉得她吃饭跟吃药一样,不知道自己吞下去的是什么。
        我吃饭时也目不斜视。我不能看,想看而不能看,我得保持一种吃相,十三姨的眼睛正正盯着我。我吸气,深深吸气。十三姨怎么能看到我吸气!她能管我眼睛但管不到我吸别人家香气。边吸我边在头脑里描绘别人家饭桌上的菜。日长天久,不用看,我就能知道谁家今天吃什么。谁家饭桌上摆着一盘什么好吃的菜,我一清二楚。我能在许多味道中,分辨出这家空心菜炒咸了,那家鱼炖淡了。
        我吃了十几年食堂,从十岁吃到二十多岁。
            吃到我发疯。不知不觉中我发疯了。
        那种饥饿感,吃饱饭的饥饿感,想象中的饥饿感,我后来花了大半辈子去填满,但怎么填也填不满。我认为我这辈子的贪吃好吃,就是那十几年每天闻别人家菜香吃食堂饭养成的。它刺激了我的胃,引发了我胃的欲望却不让它得到满足。任凭我的胃变得贪婪无厌。
        我管不住我的胃。我的胃肉眼看不见,就算是十三姨也管不住它。我变成贪吃者。任何好吃的东西都能诱惑我。一讲到吃我眉飞色舞。有几十年,我不能控制自己去找吃。我的鼻子极敏感,它能闻到天空中飘过的最轻微的一丝香味。我不能不跟着香味走。最糟糕的一段时间,我胃最强壮的那段时间,甚至一个男人,只要他请我去吃几顿好吃的精料,我立刻会对他产生好感,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就算知道事后一定后悔但我还是无法做到拒绝美食。
        我一直佩服十三姨对美食的决绝。她怎么能做到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她,对别人家的美食无动于衷呢?我尝试过,努力向她学习过,但越学越糟。憋了这一餐,下一餐我会变得更加贪婪。
        我现在才懂,十三姨面对红烧肉香味能那么坚定不受诱惑,是因为她有。她身体里储藏着红烧肉的香味。不受诱惑就因为曾经拥有。吃美味佳肴长大的人不受美味佳肴的诱惑。就像有钱人不受钱诱惑一样。
        我是在我的胃衰退以后,才逐渐获得自由的。所以我不害怕衰老,只有衰老才能不被胃控制,从胃的统治下摆脱出来。只有摆脱胃我才能有许多新想法,才能逐渐看清自己,看清十三姨。
        
        四
        十三姨觉得妈妈临死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她跟我说过好几次,妈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我托付给她。
        我没有去反驳十三姨。我觉得妈妈最后一眼看的是我。最后一眼对我很重要。我不愿意妈妈最后一眼看的是十三姨。
        但我现在已经明白,妈妈的最后一眼,对十三姨也很重要。也许正因为这一眼,她才把我领到她家去。
        妈妈的这一眼,把我跟十三姨都改变了。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有几年吧,几乎每个星期天,十三姨都要带我到她三姐夫家去。一去就是一整天。
        每次去之前,我们都要先拐到中亭街的德余京粿店去买包点心,多是糯米糕一类的松软点心,然后乘一路公交车到东街口。三姐夫家住在靠近东街口的安民巷。一个福州式宅院,两天井三进厢房,一个花厅。一进二进房一九五几年被政府改造,搬进来几户人家。三姐夫跟大儿子一家住在花厅跟三进房。
        三姐夫媳妇碧也管十三姨叫十三姨。十三姨的四姐,是碧的母亲。三姐夫的妻子三姐跟碧的母亲是姐妹,跟我妈妈也是姐妹。我妈妈是她们小妹。
        十三姨三姐夫我要叫三姨夫。三姨夫媳妇碧我要叫表姐。
        三姨很早就去世了。三姨夫1949年从汉口离职以后,就一直跟大儿子,也就是碧表姐丈夫一家住。三姨夫每天的生活很单调,看点报纸读点书,写点毛笔字。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好吟诗。不管房间里有没有人,他手里抓着一个线装书,书半卷着,上半身陷在藤椅里,摇头晃脑地发出一种类似念经的声音。
        三姨夫年轻时候长得很帅。我见过他过去的一张照片,穿一件白色衬衣,眉清目秀,高鼻梁,眉宇间有股书卷气。
        十三姨到了三姨夫家,就坐在三姨夫房间里,跟碧表姐闲聊。三姨父要不看报,要不看书,间或他们也说几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到了做饭时间,我就跟着碧表姐,进厨房洗菜提水帮点忙。十三姨从来不进厨房。一整天从进门到出门她一直呆在三姨夫房间里,有时候好久两个人各干各的,一句话不说。到傍晚五点,碧表姐就会早早做好饭,让我们吃了去赶车回家。
        碧表姐比十三姨小六七岁。她们小时候常常在一个院子里玩。我知道十三姨过去的一些事都是从碧表姐那里听说的。
        后来听碧表姐说,亲戚们都觉得十三姨跟三姨夫很合适,曾经跟十三姨提议过,让她搬过来跟三姨夫同住。但不知为什么,是十三姨不情愿,还是在等三姨夫表态,或别的什么,总之,这件事就这么拖着,到最后不了了之。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么老的两个人居然也有机会跟结婚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多了一份心眼,留意十三姨跟三姨夫在一起的样子。
        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实在想不通既然十三姨并没有想跟三姨夫结婚,那她为什么要这么经常到三姨夫家,一坐就是一天。这么没话的两个人怎么能这样坐在一起。喜欢嘛,就一定有话,不喜欢嘛,就不会坐在一起。
        我只好解释为十三姨妈不懂得怎样追男人。三姨夫也不懂得追女人。大约两个当事人都并不怎么想结婚,只是旁边人看着,觉得他们还在可以结婚的年龄。
        我那时候不知道人可以像空气,可以既存在又不存在。两个不相互喜欢的人也可以坐在一起,各想各的心事,各干各的,却并不相互妨碍,也不觉得尴尬。
        有这种关系。人与人之间最善意的关系。
        后来碧表姐告诉我,十三姨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该怎样跟我说话。她不习惯身边睡着另一个人,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她半夜会经常醒来。醒来后很久再也无法入睡。
        我又是一惊。
        我永远没想到一个大人面对孩子,也会像一个孩子面对大人一样不知所措。
        我突然明白了。
        星期天有那么长,有二十四小时,十三姨一定是没法面对我。她非得带我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可以不用一直面对我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三姨夫家。
        十三姨可以一直面对三姐夫,连话也不要。十三姨却无法一直面对我,连说话也救不了她。
        五十岁的处女第一次面对一个十岁女孩。一个对她心怀恶意的女孩。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我领回家。
        为什么我要到老了才能体悟这一切?
        十三姨已经死了。她永远也听不到我的忏悔了。
        
        五
        我从来没有把十三姨当作女人。她的身材跟她每天接触的数字一样,又硬又直。
        几岁孩子看三十几岁女人都老,老的不成样子。印象中的十三姨一直是老太婆。
        后来,我才觉得奇怪,她怎么一张照片都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年老的,反正什么照片都没有。所有亲戚家里的照片也都没有她。
        难道她从来不照相?不喜欢照相?不喜欢被人拍照?难道她从小开始对自己的相貌就完全没有信心?这跟她一辈子不结婚有关系吗?
        碧表姐说十三姨妈年轻的时候就不漂亮。她什么都小。个子小,脸小,鼻子小,嘴巴小。她不温柔,没有女人气,长年穿一套蓝色的列宁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付不要男人的样子。
        小时候她就想一辈子不结婚吗?有次我问碧表姐。
        恐怕没有。她订过婚。碧表姐说,后来被退亲了。
        退亲了?
        退亲。男方退亲了。
        男方是谁?
        姓潘的。
        碧表姐一付不想往下说的样子。我也就没往下问。再也没问。甚至没往下想。一直到碧表姐也走了。
        我并不那么想知道男方是谁,当时具体细节。是谁还不都一样。空位上曾经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没想到,以后,这会成为遗憾。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让我想起来就心痛,就愧疚,就想对十三姨说,至少说一句对不起的遗憾。
        人总是想不到以后的事。身外的事,自己的事。我见过几个仇视母亲的女人,结果自己以后就变成母亲。变成自己最仇视的女人。
        十三姨年轻时曾经得过肺病。她专科毕业后,在师院当会计,得肺病以后辞掉工作。碧表姐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在鼓山上的尼姑庵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尼姑庵是一个朋友介绍她去的。她告诉家里人她到福安去工作,不让朋友告诉任何人她住在庵里。
        哪个尼姑庵?鼓山上有尼姑庵吗?我问碧表姐。我有一段时间对尼姑庵很感兴趣。
        有。听说在白云洞附近。碧表姐说。碧表姐没有去过鼓山上的尼姑庵。总是没有需要去。碧表姐一辈子不需要去尼姑庵。
        尼姑庵就这样走到我心里。但总没有机会去,总有许多看上去比尼姑庵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但终于,十三姨已经走了二十来年后,有一天,我去了鼓山找尼姑庵。
        我在山上转了好久。慢慢走。不急着找尼姑庵。那是春天,阳光明媚,山上的树郁郁葱葱,长出许多翠绿的新叶,看上去像许多生命在阳光下跳跃。
        据说十三姨去尼姑庵时也是春天。
        春天,总会有许多春天的故事。
        从涌泉寺往山顶公路走,约半小时多,穿过射击场继续往前,看到岔路往左,走到兰花圃,看到一座尼姑庵废墟。
        就是这里了。我对自己说。我走到几堵石头墙中间,沉默着,跟它们一起享受阳光。
        阳光太好了。好到令人窒息。我无法进入想象,进入虚幻。
        周围是树,传过几声鸟鸣。
        十三姨?是她吗?
        她在这里存在过吗?我呼唤她。她有回声吗?
        尼姑庵右边有条小路,上去到顶,有一条石子路,分叉,正对面一条下山的小路去白云洞。
        白云洞在半山腰。
        十三姨一定去过白云洞。
        
        六
        我后来经常想,在我一生走过的几道岔口中,十三姨到底有多大影响。有她,与没她,到底有多大不同。
        我是在碧表姐家里认识生表哥的。生表哥是碧表姐夫的小弟。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东北工作。他每年都会回家探亲半个多月。他个子高,长得很帅,很像当时的电影明星达式常。那个星期天,我跟十三姨到碧表姐家,看到天井里一个年轻男子,拿着照相机正在给几个孩子们照相。孩子们簇拥着他,我来我来,争先恐后地叫着。他满脸堆笑,嘴里不停地说慢慢来慢慢来。那时候有照相机是很稀罕的事。
        他叫过十三姨,扬了一下手里的照相机,笑着问我,要不要来一张。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笑了笑。十三姨推了我一把说,去吧去吧,生很会拍照。
        要不你们两个一起来一张?生表哥笑嘻嘻地问十三姨。
        多少年以后,那张笑脸,无邪,充满孩子气的笑脸,总让我想起夜晚天空上的星星。小时候,福州夜晚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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