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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道

发布: 2016-9-22 16:55 | 作者: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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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会定在六点半,是Little Tokyo里的一家烤肉店,地点是王凌薇选的,她从宾馆能步行过来。林立成也愿意吃烤肉,实在无话可说,还能低头烤一会儿五花肉鲜牛舌,油滴到炭火上滋滋作响,就像有一个努力圆场的人坐在边上。他四点就出了门,还是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还是半路就开始惊恐不安,还是一出地铁就找麦当劳上了个厕所。本来应该转R或者N线坐到NYU,但林立成决定走过去,也就不到四十个街口,地上微微积水,林立成一路留心自己的皮鞋和西裤没有被溅上泥点。他今天特意打扮过了,灰色西装是成套的Tommy,有一年圣诞节打折的时候买的,不到300美元,偶尔参加会议他就把这套和另外一套藏蓝色CK轮换着穿,但是会议渐渐少了,来来回回都遇到同样那几个人,来来回回说着同样那几句话。发言的时候林立成总觉得尴尬,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能回到北方大道的家中,重新穿上Walgreens里买的T恤,十块三件,美国人的中码也大,身体躲藏其中,灵魂就没有那样突兀。
        他和王凌薇是在微信里重新遇上。有个大学同学建了一个群,把他们都拉了进去,几十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群里说话,不过是一团混乱,林立成很少发言,但他每天睡前会把当天群里的消息全部看一遍,有些人懒得打字,他就一遍遍听那些语音,把手机开到最大声。私下里的第一句话是王凌薇主动说的,短短两行字:“你现在是不是在纽约?我下个月要过去开几天会,方便的话出来见见吧。”
        林立成当时就看到了,但是过了半天才回复,算准时差,北京正是半夜:“好的,我的电话是(917)-982-5982,你到时候联系我。”
        中间的一个月他们没有再发过微信。林立成会随时拿起手机,确认王凌薇没有在群里发什么,然后反复点进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先去上海,再去杭州,终于来了美国。前天他接到电话,王凌薇的声音跟大学时候一样有点沙哑,语速很快,每一句话好像都在着急着下一句要赶紧说出来,但约好时间地点后她突然慢下来,说:“我到时候穿蓝色风衣,怕你走进来认不出我。”
        王凌薇一走进烤肉店林立成就看见了,蓝色风衣长到脚踝,下面是黑色细高跟鞋,吃烤肉得脱鞋,林立成偶然看见她黑色丝袜里的脚趾,身体却没有意想之中的反应。她还是鹅蛋脸,化极淡的淡妆,却涂大红色口红,暖黄灯光下皮肤略微松弛,颜色是一种发青的雪白,她依然是个美人。王凌薇坐下来丝毫不觉生疏,说:“纽约今天刮好大风,你看我头发都吹乱了。”好像他们昨天才去了未名湖,现在正在学五食堂吃鸡腿饭。
        菜一样样端上来,王凌薇点了两份牛肝,一股腥味,林立成还是吃五花肉,包在生菜里一口咬下去,他没有加蒜片,虽然两个人中间是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烤好的牛肝渐渐凉下去,香菇和红薯片还在烤盘上翻面,他已经知道王凌薇几年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就在老蓝旗营那边,你记得吧,挨着清华南门,北大东门走过去也不远……现在那里有家书店,老板以前也是北大的,和你的经历差不多,进去了一段时间,又出来了”。
        她前夫是北大某个理工科教授,离婚后把房子留给她,王凌薇本科毕业后读了一个法学硕士,现在外企做in-house法律顾问,就在五道口上班,“……你知道现在我们怎么说五道口吗?宇宙的中心。”她拿出手机,给他看五道口的照片,上班时间的地铁口,漫长等待的人群,不少人手里拿着煎饼。很多年以前,北四环外就是郊区,两个人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去到双榆树,那里有一条路,白杨长到天上,银杏落下心形黄叶,他们坐在银杏树下吃煎饼,又继续往前,以为这条路通往确凿无疑的未来。
        林立成说话不多,他一直等着王凌薇问自己这二十几年怎么过的,他倒也不恐慌,反正每次见国内过来的人都得回答这个问题,林立成疑心自己已经默背出了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了……没挣到钱,当然……但不知道怎么也没饿死,要是以后真的熬不下去了,我就去给中国超市开卡车运货,在美国也就学了这么一门技术,听说有些超市还有医保。”然后哈哈笑出来,猛灌一杯冰冷啤酒。没人会继续问下去,一股心照不宣的怜悯在饭桌上慢慢散开,林立成觉得恶心,纽约的中餐馆口味太重,回锅肉到最后咸得下不了筷子,连炒个凤尾菜,也汪在油里。
        但这次他说了另外一个未经编辑的版本。也许是最后上的抹茶蛋糕味道纯正,也许是吃到后面她的口红渐渐晕开,脸上浮动水气,正是他认识的那个王凌薇:“……开始十年就是在各个大学里转,你知道,那个时候从中国过来的人也好申请资金,有时候同一个项目,学校和外面的机构会给两份钱,我就尽量把其中一份存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我得有点打算。
        后来果然申请不到钱了,我本来想读个博士,但美国的文科博士一读就是七八年,我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就一直犹豫没有申请……后来才知道,其实没有,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再后来心就散了,没法再去读书了……工作?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工作,在各种研究机构里挂个名,有时候靠积蓄,有时候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钱,帮人做点什么事,反正总在觉得好像熬不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熬下去了……存款是几乎没有的,这几年我一直替一个机构编电子杂志,他们给的报酬很少,但是给我买保险,你知道吧,在美国只要有保险,心里就不怎么慌了。
        ……不用,你不用太担心。我不是太穷,我租的房子在法拉盛,是一个house的一整层,有两个卧室,房子有点旧,但是在纽约能住这么大,也算还可以……我从来没有为吃饭紧张过,每年还能去欧洲逛逛,有时候抓着开会的机会,有时候老早买好特价机票。你去过威尼斯吧,我觉得我想死在那里,那个城市……那个城市跟我差不多,一直都在下沉。有个诺奖诗人,苏联人,流亡后也是住在纽约,好像就在东村,离这里很近。他死后就葬在威尼斯,苏珊·桑塔格就说,这是他的理想归宿,因为威尼斯哪儿都不是。
        真的别担心我,我没有过得多差,我只是过的……和之前的想象不一样。但是你说过谁过得跟想象一样呢,你也不见得吧?”
        账单送上来,两个人加税80美元,他拿出信用卡,写了20%的小费。王凌薇并没有像大部分人,听完故事后就抢着买单,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已经补好了口红,大概也补了粉。林立成有点想念她刚才的样子,脸上微微出油,烤肉的时候靠近了,看得到额头眼角都有细细皱纹,他对着现在无懈可击的王凌薇,也就是无话可说了。
        林立成送王凌薇到SOHO的宾馆,雨已经停了,走了一会儿还是知道裤脚上糊了不少泥,林立成有点着急,得早点回去把裤子脱下来擦擦,不然拿去干洗又是二十美元。烤肉店里被炭火慢慢烤出来的情绪,十分钟也就迅速走散,王凌薇走在边上,也只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漂亮女人走在边上而已,林立成觉得曼哈顿的夜晚灯光太亮,他想回到黑漆漆的北方大道去。   
        走到宾馆楼下,王凌薇突然说:“要不你上去喝杯茶,我带了一点今年的新茶,是六安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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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王凌薇裹着床单去洗澡,林立成喝了一口冷掉的茶,他这才想起王凌薇是安徽人,这是她的家乡茶。以前每年放假,他送王凌薇去火车站,她总要说:“立成,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我们去黄山脚下住两天好不好……最好是春天,我们逃一周课过去,赶上油菜花开的时候,山上还有杜鹃,每顿饭都能吃笋。”
        他们接过吻后不久,林立成答应第二年春天就跟她回去,谁知道四月初王凌薇的父亲病重,她匆匆赶回家去照顾,第一封信寄到北京的时候,林立成已经几乎住在广场上。信是同学带过来的,打开就是两句海子的诗,一句是“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另一句是“坐在烛台上 我是一只花圈 想着另一只花圈 不知道何时献上 不知道怎样安放。”她回家前就知道海子死在了山海关,哭了几次,林立成在宿舍楼下抱住她,一字一顿地读诗:“黄昏是我的家乡 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那是在三月底,两个人都还穿鼓鼓囊囊的棉服,抱得久了林立成的手开始移动,想伸进衣服里,但进入最后一件棉毛衫的时候停住了,他还是想,以后还有时间。林立成记得他几乎隔着棉毛衫握住了王凌薇的乳房,不算大,只是极软。在里面的时候,林立成想到那种感觉,会忍不住向虚空中伸出右手。
        那封信林立成看到后就觉得不祥,他没有立刻给王凌薇回信,广场上越来越乱,后来也就忘了,一直到进监狱的时候换狱服,才在夹克的内袋里找到,一张纸叠出了深深折痕。出狱后他把那封信放进一本《首脑论》,从中国带到美国,却再也没有打开过,今天出门前他翻了一会儿,翻出来放进钱包。把这封信递给王凌薇后不久,她慢慢凑过来,酒店里的暖气可能有75度,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丝质衬衫,下面是烟灰色一步裙,乳房边缘蹭住林立成的手臂,那种极软的触觉又回来了。林立成想解释,自己带这封信出来,并不是为了和王凌薇上床,但他有点担心,也许这是最后的夜晚,也许他们不会再有时间。他最终选择一把拉下那条裙子,裙摆太窄,几乎卡在大腿中间,是王凌薇自己让它掉在蓝色地毯上。
        做爱并不激烈,却有一种悠长缠绵。结束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一个小时话,这一个小时就像把当中的二十几年时间剪断,用今天的胶布直接贴上大四的春天,那时候他们正计划着一起留京,然后分一套房子。
        王凌薇说,我可以来纽约读一年的LLM,考一个纽约州的BAR,即使考不上也没关系,我有点存款,蓝旗营的房子卖掉还起码值一百万美元,足够我们住在新泽西或者康州。钱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你说对不对?
        林立成说,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过去这么些年,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要是你真想好了,我们明天就去纽约市政大厅登记吧。等会儿天亮了我们去第五大道逛逛,买个小戒指,蒂凡尼好不好,如果只是一个指环,我还是买得起。
        他们又接了一会儿吻,窗外有不知道什么人砸碎酒瓶,王凌薇说:“我们也开瓶酒好不好?我正好买了两瓶好酒想带回国。”
        于是开了一瓶Piont Noir,王凌薇又去卫生间洗了一盒草莓,把一个极大极红的喂进他嘴里,说:“你看,要是当年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多好,我们就都算躲过去了……你这二十几年有什么意义,全浪费了。”
        林立成明明握着红酒杯,不知道怎么慢慢浮起来,他看见自己把杯子扔上墙壁,玻璃千万片碎开,血一样颜色的液体渐渐渗进墙壁,但是血会凝结得更快,即使是北京的六月,闷热难当的深夜。他又看见自己打开房门走出宾馆,一口吐出那半个在嘴里转来转去的草莓,同样是血一样颜色,只是里面混着一点固体,就像打得零零散散的肉,他知道那一滩印记始终不能消去。
        林立成在凌晨四点回到北方大道。他从窗台上拿起小广告,一个多小时后,就有个安徽姑娘躺在了怀里,小身体很酥,他觉得这五十美元实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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