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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道

发布: 2016-9-22 16:55 | 作者: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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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约大概从早上六点开始下雨,明明睡得黑沉,却清晰无误听见水声。
        林立成梦见自己要把水龙头拧上,但无论如何拧不紧,梦境有一种切实焦虑,让他渐渐下沉,一路坠至噩梦,又终于挣扎着醒过来。黑暗中他睁开眼,又望向黑暗,他倒是习惯,反正不是这个噩梦,也会是另外一个,相形之下,他愿意去拧一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
        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刚好六点半,林立成发现自己忘记关窗,天光渐亮,书桌上站着一只鸟,淋湿了翅膀,正在一口口啄他最后两片全麦面包。面包本来应该放进冰箱,但前几天冰箱坏了。家里的东西分批分次坏掉,厕所里总是黑着灯,四个灶眼有三个出不了气,沙发的一只腿瘸了,每天晚上林立成读一会儿书会突然歪一下,他又调整回来继续读。
        房东是个中年广东男人,舍不得花钱请工人,被林立成逼紧了会自己拎个工具箱过来,敲敲打打一会儿,有时候灯就又能亮几天。林立成站在边上看着,也会微弱地表示一下意见:“你这样不行,美国的房东都是包修理的……你再这样我就去投诉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哪里投诉,他是没有毕业证的北大国际政治系学生,来美国后四处做了一通访问学者,哈佛,耶鲁,哥大,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奖学金。最远去到芝加哥,夏日清晨,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密歇根湖边上做爱,两只海鸥远远看着他们,叽叽咕咕表达好奇和疑问,林立成竭力想集中精神,却还是渐渐疲软下来,只能拉上拉链,他忘记那个女朋友的模样,却记得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时间。”但他们很快分了手。走了大半个美国,最后回到纽约,却也是每天打开中文的《世界日报》,林立成没有住在纽约,他只是住在法拉盛。
        房东赶紧递上来两根烟,广东话夹杂着普通话说:“不要这样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我还欠着移民律师两万块啦,请个工人,什么都不做,上门就是八十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来,抽支烟,我表哥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烟还没抽完,林立成又已经软了,他总是太容易软下来,所以去厕所还是得拿上手机,APP里有一款手电筒,白晃晃照出前路,强光灼人,让阴影处更显黑暗。
        上完厕所后他彻底醒了,索性抽了支烟,十四块一包的硬中华。那只小鸟还在,面包被啄出一个洞,林立成吐出烟圈,又努力想让烟圈穿过面包上的洞。小鸟停下来,歪头凝神看那烟圈渐渐散开,林立成突然认出,这是一只普通燕鸥。他前一个女朋友——可能只称得上女人——喜欢鸟,上过大概十次床之后,拉着他去过一次中央公园。两个人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然后一路往北走进公园,坐的是慢车,晃晃荡荡快一个小时才到,走到一半林立成就开始坐立不安,许久没有出过法拉盛,一出地铁,林立成惊恐地只想找地方撒尿,好像他是一只养在皇后区的猫,唯有如此才能划定活动范围。最后是在AMC电影院边上的一家麦当劳完成这件事,撒到一半进来一个黑人,林立成赶紧穿上裤子出门,所以整个下午他都觉得自己处于未完成状态,肚子里哐当作响,进了几次卫生间还是如此。
        沿着第五大道走到尽头,中央公园照例是酸酸马粪味,混杂一股法拉盛韩国餐馆里常有的野葱香。马车上是污脏的红色丝绒座椅,林立成担心女人想坐马车,他不想出那五十美元,更不想在曼哈顿上城这样明目张胆存在,公园附近住着不少他认识的人,哥大的访问学者,对八十年代满怀想象的学生,那些研究中国的美国人。林立成担心在这里遇到他们,在草地、落叶和有蓬松大尾巴的松鼠前尴尬冷场,中央公园有一种明亮柔情,让人难以启动对往事的回忆,而除了往事,林立成觉得自己和他们无话可说,到了现在,他和谁都是无话可说。
        还好女人只是拉着他一路走到湖边,指着地上的一只鸟说:“看到没有,那是普通燕鸥,Common tern,还有一种有黑眼圈,叫加拿大燕鸥,Forster's tern。”林立成竭力表达兴趣,燕鸥浑身雪白,鲜红色尖嘴和爪子,头顶是一片漆黑羽毛,林立成想,颜色倒是不错,像一套性感内衣,也许女人穿上会好看。做爱时林立成喜欢开灯,看她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和眼窝下面的淡青痕迹,她可能更接近于加拿大燕鸥。过了一会儿那只燕鸥飞走了,又过了几天,那个女人也离开法拉盛,林立成没有留她,他喜欢晚上睡觉前反复抚摸女人大腿,也舍得周末带她去东王朝吃个海鲜自助餐,但他并不知道如此往下,他们还能走到哪里。两个人在一起刚好三个月,一段既不让人尴尬、也说不上遗憾的关系。
        林立成半年没有做爱了。大年三十前后那几天下大雪,他把暖气开到72度,还是每晚三点准时冻醒,下半身尤其冰凉。大年初三他想找个妓女,算是过年,走到缅街上茫然逛了半个小时,平时无处不在的小广告齐整整失踪,好像这个行业也在休春假,街头有喧天锣鼓声,几只短短的龙跳进商铺讨要利是。最后一无所获,林立成只好在新世界商场楼下胡乱吃了碗羊肉烩面,回家继续上网找,他斟酌良久,却不知道用什么搜索关键词。正打算放弃,却在门缝里看见一张彩色小广告,印一个看不清样子的大胸少女,穿玫红色三点式,广告词是“少女上门服务,小身体好酥”,下面是英文和西班牙语。法拉盛有时候会有墨西哥人过来,但据说他们喜欢胖胖黑黑的中国女人,并不是眼前的雪白少女。广告上的电话林立成最后没有打,当天晚上雪就停了,气温慢慢往上走,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也会思念很酥的小身体,林立成就竭力回想那张广告上的大胸少女,浑身上下P成一片惨白,隐隐约约露出粉红色乳头,然后他自己完成了这件事。那张小广告林立成没有扔掉,一直放在窗台上,他想,还会有下一个冰凉的冬天。
        今天晚上林立成要去见王凌薇,大四的冬天他们在博雅塔下接吻,嘴唇碰及嘴唇,林立成没有伸出舌头,他想,没关系,以后还有时间。燕鸥飞走之后不久,雨也渐渐停下来,林立成犹豫了几分钟,坐下来把中间有洞的面包片吃了,略微潮湿,但他并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最后的面包。他看见窗下的荆条开出第一朵黄色小花,春天已经到了,这是另一个春天,原来他总是没有选择,原来他和王凌薇不再有时间。
        2   
        林立成1990年六月来到美国,第一站就是纽约,在肯尼迪机场下飞机后,有一群不认识的学生来接他,手捧一大束花,大家轮番拥抱,都落了泪,那束花最后被挤得粉碎,黄色雏菊的汁液洒在白衬衫的衣襟上,那件衬衫他留到现在,那点颜色始终没有洗去。林立成不喜欢菊花,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年前已经死于夏日夜晚,现在正在被轮番拜祭,墓碑上空无一字,坟还修到了美国。纽约满街都是灰黑色鸽子,北京只有傍晚时分漫天飞过黑鸟,叫声嘶哑,仔细一看都是乌鸦,那个傍晚正是如此。
        大家都叫他“英雄”,林立成开始有点心虚,后来也习惯了。他在监狱里待了六个月,并没有立案,就是那么语焉不详地关着,里面伙食不好,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林立成总感饥饿,十二点吃一大碗卤肉面条睡下去,五点又得饿醒,床边就是饼干桶,拿本书垫着窸窸窣窣吃两块,才又能睡两个小时,唯有沉甸甸的食物让他安心。刚开始他四处被请,酒桌上被叫了不知道多少声“英雄”,顺着整只整只的烧鹅吃下去,三个月胖了三十磅,藏身于软软肥肉之下,林立成感到高兴。后来宴请慢慢消失,他瘦了下来,现在体重跟二十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林立成连头发都没有稀疏,只是略微斑白,书桌上放着一张他刚到美国时在哥大图书馆门口拍的照片,骤眼望去和现在并无区别,要细细察看,才能发现他走失的魂魄。
        回纽约后他就一直住在法拉盛,房子在北方大道和150街的交界处,那里其实已经到了韩国人的地方,两个街口外就闻到泡菜味,院子里堆满大白菜,像是北方的冬天,有时候他会恍神,觉得自己已经回到北京。他艰难找到一个中国房东,林立成不想跟中国人住太近,却又不敢住太远,房子是一栋townhouse的三楼,他不想走前门和楼下住户遇上,就总爬防火梯上下,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在这附近遇到过什么人,林立成希望自己遇到人的时候已经完全准备好,在法拉盛以外的地方,他总是准备好的。
        窗外有一棵高大椴树,春末开出满树小白花,花香有点像四川老家的茉莉,林立成一直没有回去过,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去,但经历类似的人都说不行,他就懒得往返几次中国大使馆,他根本不想去曼哈顿,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那么想回去。大使馆在四十二街的尽头,正对着那艘航空母舰,林立成去年才知道它叫无畏号,也是前一个女人告诉他的,纽约的中国女人好像知道一切,百老汇的音乐剧,大都会的特展,四十二街的苏格兰菜。有一次早上做完爱,女人一边穿内衣一边说:“我们今天下午去看无畏号好不好,那边上有家川菜馆很好吃,回锅肉是用蒜苗加青红椒炒的,泡菜里有鲜菜头。”林立成漫不经心抽烟,又漫不经心嗯嗯啊啊了几下,但最后还是在家看盗版电影,留在法拉盛吃了晚饭,法拉盛有朵颐和川霸王,哪里的回锅肉不是蒜苗加青红椒,哪里的泡菜没有鲜菜头。女人没有说什么,闷声吃完饭后就回了家,没有继续住下去,林立成后来才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不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怎么缺过女人。刚开始几年,从中国来的学生广受欢迎,美国太平静,稍微有点起伏的故事都成为春药。在哈佛当一年访问学者,林立成有好几次机会,三十多岁的犹太女人在他房间里谈阿伦特,谈完了一直不走,嘴唇嫣红,谈极权主义也像在号召接吻。林立成反复挣扎,终究是把她送下了楼,楼梯逼仄陡窄,林立成走在后面,高高看见她右边乳房上浮动的红痣,当然也有点后悔,但在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别人”到底是谁,他又有点糊涂。后来中国男人的风头过了,从东欧进来的男人们开始讲柏林墙和七七宪章的故事,他们个子更高,有实打实六块腹肌,能用德语读里尔克和保罗·策兰的诗,一种更为猛烈的春药。
        二十三年里林立成有一次差点结婚,那时候他在旧金山,有人拿到美国国务院的一笔资金,成立了一个研究机构,这也是林立成在美国唯一真正拥有一份工作的两年,税后两千五,保险自理,他就一直没有买保险,他有来自法拉盛的板蓝根,一感觉发热就冲两包,肠胃不舒服喝半瓶藿香正气水。
        胡敏之是加州伯克利的研究生,专业忘记是经济还是管理,他们好上的时候她快毕业,两腿晒得漆黑,因为老去裸体沙滩,脱下衣服,连比基尼线都没有色差。林立成不大清楚胡敏之为什么看上自己,他没有钱,看不到前程,是个在加州几年依然坚持苍白的男人,和她在床上不敢开灯,一切在黑暗中静悄悄进行。
        胡敏之毕业后没有找房子,搬进了林立成的公寓,她出钱把家具全部换成实木,又买了整套瓷器,每天早晨上班前煮好咖啡,又煎两个蛋,咖啡杯和瓷盘上都画着一只蓝色的鸟,林立成在这些蓝色里沉溺下来,却还是想挣扎。有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开车去圣地亚哥的La Jolla海岸看海豹,天空是一种让人心惊的蓝色,胡敏之穿一条蓝色无袖真丝长裙,没有式样,腰上系一根白色皮带,古铜色平底凉鞋,鞋面上有一块蓝色玻璃,走在木质廊桥上那块玻璃一直反光,蓝色铺天盖地而来,林立成睁不开眼,几乎就要求婚。但天突然阴下来,他一下恢复了视力,说:“走吧,今晚我们去洛杉矶住好不好,看起来要下雨。”
        又过了大半年,研究机构的钱终于花完了,林立成回到纽约。胡敏之找了家华人货运公司,把全套家具运过来,现在就放在房间里,林立成每天拉开古铜把手拿衣服,并没有总想到胡敏之。那套瓷器留在了旧金山,她大概还是天天早上煮咖啡煎鸡蛋,还是那只蓝色的鸟。林立成有时候会想,可能两个人都觉得幸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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