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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发布: 2016-4-28 14:02 | 作者: 张定浩



        4  再说隰桑
        
        我是读过十余家诗说之后,才觉出朱熹《诗集传》的好来。都说《诗集传》简约易读,但它的简约,其实是博而能约。他的学生泛看诸家诗说,他便说,“某有集传”,这话多么骄傲,有截断众流的气概,但之后学生若真的只看集传了,他又告诫其还得参看诸家,因他的截断众流,原本有涵盖乾坤作为底子。至于集传的易读,则好比君子的易和而难狎,与世皆亲又自有怀抱。孔子对子夏和颜渊讲读书的境界,“丘尝悉心尽志,已入其中,前有高岸,后有深谷,泠泠然如此,既立而已矣”。集传虽易读,却也要读到泠然既立才好。
        然而,我以为集传的好,还在于其中能见到作者的深情。可以举两个例子。之前提到的《隰桑》卒章,“心乎爱矣,暇不谓矣”,诸家解释或训“谓”为“勤”,或训“暇不”为“无不”,意思虽通,却太过纤巧,且显得诗人全无蕴藉,唯有集传老老实实从字面看过去,“言我中心诚爱君子,而既见之则何不遂以告之,而但中心藏之,将使何日而忘之耶?”这样的纠结为难,原本是每个人都能懂得的情感,他随后又引楚辞“思公子兮未敢言”来做例证,并说“爱之根于中者深,故发之迟而存之久也”,这便是朱子的宽阔和细密。
        我昨天读乐府诗,见到魏文帝的两首燕歌行,其中“秋风”一首很有名,也背过,但另一首“别日”之前不太有印象,这次读了,倒觉得更好。“别日何易会时难,山川悠远路漫漫”,这里有对自然和天意的诚实,有即目所见的阔大,后来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只是向个人深处挖掘,气象自然小了。“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可以相应于前面说到的“思公子兮未敢言”,以及《隰桑》里的“心乎爱矣,暇不谓矣”。这样的未敢和不谓,我时常想,或许就是诗教吧。而真正的民间男女恋爱,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是“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是“桃花开到人心里”,无论得失成毁,恐怕都要激烈彻底很多。
        
        5  菁莪
        
        朱熹著《诗集传》,尽扫小序,待到后来作《白鹿洞赋》,又有“乐菁莪之长育”的句子,他的学生便觉得奇怪,因“乐育材也”原本正是小序对《菁菁者莪》的解释,问其缘故,朱子回答:“旧说亦不可废。”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只是不得已要涤荡尘埃,正本清源,并没有拆迁改造指挥部的意气风发。过去人的革故鼎新,多半如是。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旧疏多将沉浮二字落实在义理上,以舟船可载沉物也可载浮物,或喻人君任用人才无所偏废,或喻君子怀抱利器虚舟待用,就这样聪明地把诗糟蹋成论文。这一章我惟见朱子解得好,“载沉载浮,以比未见君子而心不定也。休者,休休然,言安定也”,他只是即目所见,以我观物,不讲道理,却真是解人。
        心不安宁,多半都是在将见未见之际,因为虽然未见,心里却是有期许的。可以套用拉罗什富科的格言:“如果没有听说过君子,有多少人会永远见不到君子?”我们都是从先秦典籍中预先得知君子的存在,以及那样一个由君子所构建的人世,它意味着健全、安稳,和值得托付。
        诸子的论述里,多有对君子的定义,但君子本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正如做人也不是做数学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所以我更喜欢《论语》和《周易》里君子的气象万千。《论语》里有三次关于君子的问答。先是子贡问君子,孔子回答:“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贡辩才无碍,且有眼光,可以做国士,或者做个大商人,最不济也能做个评论家,但他还是心有不安,要问问君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最后还是听进去老师的话,有他自己的行动,并不是空谈家。后来子路也问君子,孔子的回答是“修己”,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子路勇于行动,“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他的行动是触发式的,听到了一个好东西就一定要立刻照着来做,奋不顾身,所以孔子用“以安百姓”来哄他,教他爱护自己。还有一个司马牛,也问过一次君子,孔子教他“不忧不惧”,这个境界就要低一点,因为君子仍有他的忧惧,但不是司马牛这个层次的忧惧。
        《论语》里的君子,多少还是课堂上的,而《周易》中的君子,则纯然是实践中的。
        《周易•大象》用卦象者凡五,曰先王、后、上、大人及君子,其中又以君子为基础,六十四卦中用君子象者五十三卦。“此五十三卦之象,所以示种种不同之境,而君子处之莫不有其道”;“至于君子之用《易》,当以乾坤为主。乾之大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之大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此二象为君子用《易》之本。析而观之,自强不息,准之时、位;厚德载物,原于德、物。自知以德、物合于时、位之宜,斯即君子之象乎。”(潘雨廷《易学史发微》)
        《周易•大象》中的君子,全然是具体境遇中的鲜活存在,它不讲君子是什么或者应该具备什么,而就讲此时此刻假如是一个君子他会怎么做,如果说《论语》是言传,那《周易•大象》便是身教。 
        而《诗经》中的君子呢?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休。没有理念的论述,也没有课堂上的问答以及现实境遇中的决断,那回荡在国风和小雅四处的,似乎只是这样的一声声呼唤,却因为呼唤的那个人实在郑重,如同上帝说“光”,就真有了光。 
        
        6  蔓草
        
        米兰•昆德拉有本书叫《相遇》,这个名字很好,但他没写好,或者说,他只能写成如此。他讲的相遇,是电光、石火,和偶然,如洛特雷阿蒙所谓“一台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相遇”,这种类似两颗各自运转的行星在第三轨道的碰撞,在充盈着陌生感的新鲜天宇下,随之瞬间迸发出的生命热情、理念眩晕和个体自由,构成了昆德拉坚持的现代美学。
        这种相遇,我想对于写作的人会是很好的激发,有幸感受时应该珍惜才对,但能够真正打动我的,却每每是另一种相遇。
        孔子有一次驾车出游,在路上遇到齐国的程本子,倾盖相语终日,要分手的时候,孔子想送点东西给他留念,便转身问随行的子路取一些束帛,子路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小气,他向来是可以与朋友共的人,只因为他想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相互见面,应该像女子出嫁一样,得有人居中介绍才是,哪能在大马路上逮着了就聊个不停,临了还直接送人东西。孔子回答他道:“夫诗不云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且夫齐程本子,天下贤士也。吾於是而不赠,终身不之见也。”
        邂逅相遇,意外的是在此时此地遇见对方,自己想想也没有做过什么努力;适我愿兮,是见到了心里一直描画和期待的人,不是见到异形和贵宾,不用去努力调整自己。总之,不用耕耘,就有收获,这是多么高的境界。他们原本就“两相思,两不知”,现在见到了,自然要“邂逅两相亲”。汉代邹阳狱中书引“倾盖如故”的古谚,六朝谢灵运又有“相逢既若旧”的句子,再到民国张爱玲“你也在这里吗”的低语,几千年了,说的都是同样的意思,也还没有说够。
        至于见到以后呢,除了送一点束帛,也没有想过要怎么样。船山讲:“情注于相见之有日,而意得于相见之一日……过此以往,德者以德,道者以道,功者以功,言者以言,皆其所未尝计也。”而他们在相遇的那一刻,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不停讲话,还好那时候路上没有交警。
        
        7  晨风
        
        陶诗云,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而这样的促席相见,在诗经里似乎是容易的事,这里也邂逅,那里也既见,就算写到未见时的忧忡和伤悲,似乎也只是为随后的相见欢作烘托。唯独一首诗,里面三章复沓,只有未见,完全不存一丝希望,这便是《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晨风,是鸟名,旧说似鹰鹞,但闻一多认为是雉类,具体形状我没有查到实图,不过也无需查,只要想到清晨掠过荒野的一阵大风即可。所有的名字,在最初唤出的那一刻,都是诗,朝云如此,北斗也是如此,只是它们被唤熟唤滥罢了,而晨风尚且是一只新鲜如诗的鸟。
        陆机有“晨风思北林”的句子,鸟入林中,是得其所哉的象,和随后二三章的“山有……隰有……”的起句相仿,都是诗经里惯用的兴起。万物各得其所,唯有诗人不得其所,因为未见君子。这个未见,不单是没有执手,多少也还有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的意思,而不知道他在哪里,也就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所以有些彷徨。彷徨不得其所,更有不能释怀的牢骚,这在诗经中是少见的,所以船山说“继《晨风》而作者,唯屈氏之骚也”,这是他的慧眼独具,不过,我倒是不太喜欢屈原,因他不爱惜自己,且开了后世文人怨天尤人的坏风气。
        廖平晚年多恢奇诡异之说,时人多怪之,但其以《诗》、《易》并为天学,以《易》之未济、既济,参《诗》之未见、既见,我读到之后,真是觉得惊艳。我们现在读诗,虽不必照搬廖子来刻舟求剑,但起码要知道还有这样的境界。未济卦之《大象》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物失其居处而散乱,故君子辨之以慎,经纬天地。若如《晨风》,虽百般不得其所,却始终未见君子,又该如何?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看似在说他忘了我,其实是在说我还惦记着他,因为他是否已经忘记我,其实是确定不了的,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我觉得你忘了我,那是因为我还一直记得你。不过之前还有一句“忧心如醉”,我更喜欢,因为想到了李白的“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明明独酌无相亲的寂寞,经了他就变成繁华,天地之间,其实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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