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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发布: 2016-4-28 14:02 | 作者: 张定浩



        1 碎片
        
        爱伦•坡提倡短诗,他说,长诗是不存在的,“一首长诗”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措辞。我现在想想,觉得坡还是太乐观了。短诗确实比长诗更能刺激听众和读者,并留下更为明确的印象,但倘若搁在一个更大的时空里衡量,短诗和长诗的命运却又是相同的,它们都将沉没。能浮现在一代代的人心里的,不是一首首完整的诗,只是其中一些最好的句子,最精美的碎片和残骸,此起彼伏,来自深海沉船。
        而这样碎片般的命运,又岂止属于诗,整个古典传统,都注定以这种碎片般的姿态为现代人所知晓。John T.汉密尔顿在谈到十八世纪德国天才们对品达的接受史时,就曾经看到了这一点。“传统为什么必须在碎片中显示自己,这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碎片丧失了过去的真实,它们为此疼痛不已,但对未来是新的真实,它们仍有渴望,而且这些疼痛根本不能与渴望相提并论。”
        诗三百,既是诸多短诗的结集,在当时又是一个整体,有涵盖一切的力量。而在今天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其无论是作为一首首单独的短诗,还是作为整体的诗教传统,都已丧失曾有的完整性,只剩下一些碎片,锈迹斑斑,或隐或现。但我却不觉有什么悲观。
        任何企图将碎片单纯地复原为整体的冲动,即便如温克尔曼般努力,倘若不被新一代人厌弃,最终也只能沦为一种可笑的复古时尚。碎片的价值,不仅在于指向曾经隶属其中的传统,更在于指向这个传统形成之前的、原初的幽暗,而真正的未来,也将诞生于这样的幽暗之中。一块船板突然浮出水面,在新的时空里,它再次成为了一块拥有名字的木头,再次令人想起早春的树林和远山,在那里,无数的新枝正在浓荫下生长。
        品达有几句被后人反复援引的诗,在其第二首奥林匹亚凯歌的结尾:“诸多飞矢 / 在我腋下 / 在我这箭鞘之内 / 对理解者倾言,可大多数人却需要 / 那些解释者。”我愿意联想到的,是两千多年前,那些在宴享杯觞间、在书册典章中呼啸穿梭的断章碎片,它们同样如利箭一般,锋利,轻盈,它们轻易地击中那些理解者,无需解释。
        至今也还如此。
        
        
        2  草虫
        
        《学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原来诗并非新奇的创作,也无关古老的神意,它只是一个人走向安宁的过程。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种的不足又不足,如何被一点点安顿再安顿的过程,就是诗。而这样安顿的力量,来自博依。郑玄讲,博依就是广博譬喻,而张文江老师说,博依即各种各样的象,接通各种各样的能量来源,兴观群怨是依,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也是依。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跂而望者,终止于想象;登高之博见者,才能亲见到许多真实的象。风卷云舒,草木荣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都滚滚而来。而这些滚滚而来的天地景象,无数的能量来源,临了近处,却都汇集成一个人身,这便是“既见君子”。
        三百篇有歌谣的底子,很多好的句式,有如一些基本的旋律,会在不同时代不同风土不同作者的乐曲中反复回荡。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哀乐未既,层见叠出,又明白如话,散落于国风和小雅的各处,是最能打动我的片断。
        张爱玲在自己的照片背后题字送人,“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原只是天才好玩地化用《草虫》三章:见了他,是“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低到尘埃里,是初章的“我心则降”;但她心里是欢喜的,这是次章的“我心则说”;而末章的“我心则夷”,我乱猜爱玲是不是跳跃地想到了辛夷,“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或许那便是最初从尘埃里开出的花。
        她对他,有既见君子的意思,而他却不懂,只是盼望所有的关系都要发生,又装懂不去问她,只是事后乱解释,还讲给世人听,遂成为流毒甚广的情话。
        
        3  隰桑
        
        苏格拉底有一次和斐德若散步,走到雅典城门外的一处河湾,苏格拉底忽然开始赞叹起这个地方的美丽。斐德若很惊讶,因为苏格拉底看上去好像一个来自异乡的观光客,他就问苏格拉底,“难道你从来没出过城吗?”苏格拉底回答:“确实如此,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的人,而田园草木不能让我学到什么,能让我学到一些东西的是城邦里的人。”
        苏格拉底一生的努力,似乎就在于将希腊人投诸天地的视线扭转向人自身。而这样在古希腊需要口燥舌干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事情,对于同时代的中国人,却几乎是一种常识。兴观群怨,事父事君,都是和人自身息息相关的事情,最后,才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再进一步讲,诗三百中虽处处有鸟兽草木,但它们从来都是人世的投影,鸢飞鱼跃,是人的境界;黍稷方华,亦是人的情感。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本只是没意思的话,因为桑树高下皆宜,处处可生,并不单在低矮潮湿之处才会长得好,但后面接了“既见君子”,这没意思的隰桑,也就变得生动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那年春天去另一个城市看他喜欢的人。他下了飞机才给对方电话,结果对方恰好在外地,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他遂安顿好住处,吃完午饭,他想如何消磨这计划外的一天空闲呢?那些名胜古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吧。
        她每天也会开车经过这条建设北二路吗,路旁栅栏外的红山茶她也会看到吗?她也会天天走过踏水桥吗?看两岸杂花生树、流水回旋又奔流?看街角绿地里的梨花开放吗?
        他沿着河走,走到她所居住的小区。他从她家门前的广玉兰之间走过去,又从另一侧长须垂挂的小叶榕树丛里走出来,她每天也会看到拐角处那三株盛开的白玉兰吗?那门口清一色排开的花盆,有她伺候的吗?
        她每天都会经过这条踏水桥北街吧?他在街角,找了个空空的小饭馆坐下。她有时周末,会不会也坐在这里吃饭?他坐在那里,对着外面的街,想象她每天经过的样子。结账的时候,小妹多算了两元,他给过钱后想想不对,也懒得再声张,过了一会,小妹拿着两元又跑过来,带着算错账的羞涩笑容。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这里的草木很好,有深意,这里的人很好,有诚意,她住在这里很好。这一切,他也不用告诉她,就像她并没有告诉他一样。
        “心乎爱矣,暇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过了几年,在酒后,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便背《隰桑》的卒章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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