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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

发布: 2016-4-20 05:56 | 作者: 张定浩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汉魏六朝去古未远,忠厚尚存,当时诗歌中大量引用前人语句,不单用其辞,更用其情,其中尤以诗经楚辞为著。因此,要理解汉魏六朝诗人的情感,首先要懂得诗经楚辞的情感,否则,很多微言深意都会错失。当然,对有些人来说,错失了也没什么不好。比如《代春日行》这首诗,从来评论者只当作男女嬉游来看,是春光明媚里的情思萌动,晋宋乐府中的轻盈小调。然而,“献岁发”本源于《招魂》乱辞首句:“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吾将行”径出自《涉江》乱辞末句“忽乎吾将行兮”;一首游春小调,初初两句,竟然呈现给我们一副涉江招魂的清绝情景,仔细想想,确有些惊心动魄。
        很可能,如楚辞里的人物一般,献岁发,吾将行,那将行的,只是寂寥一人的旅程。他只是一个人,枯坐了很久,待到看见外面的春山明媚,院内的鸟雀啁啾,忽然就想出去走走。街上游人如织,繁华流荡,他一个人沿河边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又唤来小船坐下,船棹惊醒水天深处,他也惊醒,听见歌声从水面上传来,徒然勾起回忆,“采菱调宜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鹿鸣呦呦,但那鼓瑟吹笙的人呢。风微起,有一丝冷意随波渗过来,且饮杯中酒,且尽今日欢,莲池深处,谁的皓袖缤纷,像是在隔着虚空挥手。
        《周易•系辞》:“阴阳不测故谓神。”横渠注云:“一故神,两在故不测。”原本只是一个物事,却于天地之间化为阴阳,往来上下,周流四方,行乎千百万人中间,无从测度。“两相思,两不知”原来也是这样,是大地上恒久的人事,又转瞬化作天道苍茫。
        那个批评我的朋友,后来也写过一篇同题的文章,在文章的最后,是这样的话:“全北京最寂寞的是十三陵。那里埋葬的人已经消散了,像尘土。那里的柏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那里蜿蜒着山陵,不远不近地几座陵墓似乎在呼应着,又似乎……活着的人也是这样,那些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不居住在那里的人。‘两相思,两不知’也是如此,两情相悦者如此,老死不相往来者也是如此。总有一天,我们会隔着鬼门关这样相思,或者同在鬼门关的一侧仍只是这样的相思。而相思,本来就是不知。”
        所以,我的朋友又讲:“爱情里最好的,就是相思。”
        
        5  春江潮水连海平
        
        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里讲,“所有伟大的诗歌都要求我们被它占有。在记忆中拥有是开始,扩展我们的意识是目的”。如果要我挑选几首伟大的中文诗,《春江花月夜》一定在其中,这首诗里的不少句子都被后人引用滥掉,以至于很多人都误以为自己读过这首诗。闻一多称赞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我就想到也可以比附成佛典里的《心经》,有一回,我和同事在办公室里默写毛笔字玩,他写了《心经》,我写的就是《春江花月夜》,两者的字数竟然也差不多,都是满满一张纸,都是回环往复,似乎总也念不完的样子,又都不封闭,有能力通向浩瀚的宇宙。
        几个月前回老家,在临院的小屋午睡,开着门窗。外面几个年老的女人在聊天,声音大得吓人,迷迷糊糊中时不时还能听到“啪”的一声,知道那是在打苍蝇,用的还不是苍蝇拍,是一根长长的黑色橡胶棒,不过似乎老是打不到,所以总在打。我担心一个下午就在这样的响声中过去,所以出门去看河水。出来之后才明白邻居们为什么说话那么大声,她们都是分别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老远说闲话,一边做自己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比如对门的女人,她对丈夫说,之所以坐在门口,是要照看晾晒在外面的衣服,因为害怕下雨。
        走在河堤上,夏天的水漫过了芦苇丛。我年初回来的时候,这里的水还很浅,可以下到芦苇丛生的浅滩上,在冬天,那里藏着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鸟,我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也不惊动。冬天我曾伫立良久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淹没,不能走过去。
        《小熊维尼》里面,印象最深的是“噗噗棍”游戏,维尼和他的伙伴们站在桥上,往水中扔小棍子,再赶紧跑到桥的另一侧,看谁的棍子先漂出桥洞。无所事事的流水,载着无所事事的童年静静向前,他们停在桥上,兴致勃勃地观望,彼此很好地体会,在一起的感觉。
        我喜欢一个人看河水奔流,也是要体会,这样的感觉。好些年前,朋友写信给我,提及正在看的一本契诃夫传记,“又翻了翻那本传记,契诃夫说的这个话我也很喜欢,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所以也写在信里来:‘望着温暖的夜晚的天空,望着映照出疲惫的、忧郁的落日的河流和水塘,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灵魂的莫大满足。’”
        疲惫的、忧郁的落日,落在河流和水塘上,就不会再沉没,就被她们收留,一起静静地奔向海洋。还有一回,我坐在一条叫做沙河的水边抽烟,河水并不干净,近了有一种腥气,但被两岸的灌木和大树映得鲜绿,河畔零星盛开细小的黄花,风一吹就四处飘荡,沾到我衣袖上,更多的飘到河里,漂向远方。水的两侧是热闹的小马路和住宅区,一排排的茶馆,露天摆放着藤桌椅。我喜欢在异乡的城市里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河水,并乐意想象,住在这流水边的人,每天能够有一种坚定愉快的心情,能够有力量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现在可以很好地体会,和你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景况也许永远不会来,但我的生命始终朝向那里,那甚至跟信念都没有关系了,因为那就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的方向就朝着与你分享的时光。河流里的水,很多都到不了海洋,它们或许渗透进了沿岸的土壤里,但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亿万年的事情,并没有停止过。”
        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确是亿万年的事情,然而,我想说,春江潮水连海平其实也是如此。很多的河流,不能汇聚,很多的水,到不了海洋,但都没有关系,那沉默汹涌的海水会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倒灌进每一条江河,席卷沿岸每一丝土壤,搜寻那些中途的失散者。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茨维塔耶娃写信给里尔克说,“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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