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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

发布: 2016-4-20 05:56 | 作者: 张定浩



        2  卿云烂兮,纠漫漫兮
        
        日本《古事记》的开头,伊耶那岐命和伊耶那美命这兄妹二神奉命下到人间来造那漂浮的国土。为着繁衍造物,他们便要以男女相见,于是,相约围绕一根天之御柱,一个从右转,一个从左转,背向而行。史书里没有记载这根柱子的直径有多长,也没有说他们行了多少的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刻。再相遇时,伊耶那美命先开口:“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随后,伊耶那岐命说:“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 
        我读到这里,真觉得天地澄澈,千万年前的事情如在己身,再没有多余的话。然而接下来却还有一转。他们随后有了几个小孩,但因为是伊耶那美命身为女子先开的口,天神觉得不良,怎么办呢,也只好重新来过。这次是伊耶那岐命先说道:“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随后,伊耶那美命再说道:“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流行的纳兰诗句,明明很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也说不出原因。如今用《古事记》对照,才明白之所以不喜,是因为觉察到其中熟悉的放弃和挑剔。因为已经放弃了,所以就愈发挑剔,唯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在柔弱中安慰自己。而所谓“万物皆相见”,却并非追忆或梦幻中的事,偏偏正是时时刻刻乃至此时此刻的光明刚健,新鲜流溢,比如伊耶那岐命绕柱再见到伊耶那美命。 
        倘若允许,他们可以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地绕柱而行,于独自处混沌生长,于相见时欢喜无厌。那最初感受到的好,没有一点渣滓,所以可以就这么一直好下去,每次见到都有同样的好,如同《庄子•达生》里讲的“始乎适而未尝不适”,不用努力维持,也不会消失败坏。而我在古歌谣里又找到《卿云歌》,“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说的也是这个。 
        我因为在复旦读过几年书的缘故,于《卿云歌》反倒一直不亲。倒是好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连绵雨季,光华BBS上认识的友人,在为外面的雨声欢喜和烦忧,并写道,“每心情不好,就会读《诗经》,这次也是。读来读去,却不得解脱。埋怨、激赏或私情缠绵,都碰不到心里那块黑铁。今却在古歌谣里遇到《卿云歌》”。我当时读到,依旧还不甚明了,如今和一切都隔得远了,反倒一点点想明白些。人心里的那块黑铁,之所以遇到《卿云歌》能得以解脱,是因为这歌完全没有要去碰触、消化抑或摧毁那黑铁的心思,它只是说,“旦复旦兮”,永远的从光明到光明,始终纯粹的积极进取。我想,我们过去喜欢的都是秉烛夜游,都是“惟将终夜长开眼”,但这些其实都是停下脚步,转身和黑夜、绝望乃至死亡作战,而大凡这样的战斗,并没有所谓的胜利可言。 
        《卿云歌》可当作颂来读,这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事。颂是最高程度的诗,不必言志,也没有兴观群怨,只是人天相见,歌以永言。周颂里,时常能见到“缉熙”这个词,缉是积续,熙是自然光,人真正要学的,就是怎么积续那一点点自然的光。所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说的便是天上的日月光华,如何旦复旦兮地成就在人身的过程。这种成就的最后,落实在《卿云歌》里,便是八伯对大舜的赞颂:“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我以前看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样的话,尤其又出自臣子之口,就总觉得不过仿佛星宿派弟子的谀辞罢了,而这样的消极反应,其实只说明自己的力量不够。汉代的《引声歌》里,有“天地之道,近在胸臆”的句子,张老师就讲,这句诗气派非常大,“天地之道,完完全全在于人,就在人的身体上,就在人的心中。”如是理解了《引声歌》里的这句诗,自然也能进一步向上理解八伯的赞颂。对于舜和他的臣子而言,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是全然真实的象,就是在那个人身上看到了,而那个人也有力量承受这样的真实。 
        那样的人,那样的光华,见到了就不会消失,不会败坏,更不会毁灭。倘若当真觉得他们都不存在了,那只是我们的无明罢了。“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他们去哪里了呢?在历史的墓冢丛里翻掘和祭奠,并不能找到和唤回他们,因他们早早地先我们一步去往了未来,我们若精进,也许能在小孩子的眼睛里重新发现他们,在前方地平线的尽头依稀看见他们。如此,天地悠悠,才化作人世的迢迢无穷尽。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着,好像也是没有穷尽似的。我又想起前阵子去复旦那边吃饭,见到南区“腐败街”上的庆云书店正挂着“清仓转业”的招牌。这是家专卖出版社库存的三折书店,在南区也约有十年了,起先在六教旁边,后来又开到“腐败街”上。我记得刚开业那会有很多好书,那时候,还不大有电子书,基本上三折书店里的好书要远远超过新书店,这是复旦公开的秘密。那时候,它收银台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具体写什么我忘了,但印象很深,因为读过以后才知道原来庆云就是卿云的意思。我这两天上网才知道,庆云书店最后几天的生意特别好,仿佛时光倒流到最初,复旦的师生基本把书店给买空了。我去的那天是倒数第二天,书店里确实很多人,但我却什么书也没买。我在那还遇到晚上约好吃饭的朋友,他也没买,两人转了一圈,一边往外走,一边没心没肺地批评庆云书店这一两年真是没什么好书。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都在分分秒秒地消逝,然而,然而,这露水的世上,有卿云烂兮,纠漫漫兮。 
        
        3  携手上河梁
        
        金克木七十八岁时,写过一篇很奇怪的文章,叫做《保险朋友》,回忆他和一位Z女士绵延大半生的友情,文章是从几万里外最后一封来信开始的:“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了。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这并非绝交书,只是因为双方都步入古稀,“看信仍旧吃力,写信也太辛苦了”。辛苦的除了体力,也还有心力,这一点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照应道:“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竟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有人认为,由于爱,世界常常变得混沌。”但丁在《地狱篇》里如是复述古希腊人的哲思。而若想在这样的混沌中保持安宁,并且努力让对方也获得安宁,一定需要足够强健的心力。
        不用再写信了。不用再反复措辞以免对方烦恼,甚至生气和伤心,也不用为了怕对方担心而强作振拔,总之,一切的紧张持重可以彻底放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却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写成回忆的文章。
        可我初读下来,只觉得处处气息不顺,与金先生过去的文字迥异。倒不单因为其中又穿插了年轻时和另外几个女孩子的短暂交往,或许是从中见到了迂曲的直白,坦荡的克制,以及信手写来的郑重,种种矛盾又珍贵的东西夹杂在一起。 “我一生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这是忏悔的文字吗,其实呢,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缺少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罢了。他早年虽也写情诗,却从不愿坠入爱的迷狂,漫长的一生历经劫火,却一直保持健朗和清明,以一颗赤子之心和现实之心,遨游于古今中外的各个学科各种文化,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以游心”,在他这里,几近双全。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依旧还有种种感情上的烦恼和委曲。终于,在这篇追忆一生最好朋友的文章里,这些烦恼和委曲得以彻底地流露。
        西晋刘琨临终有《答卢谌》和《重赠卢谌》二诗,沈德潜评价道:“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说:“拉杂繁会,自成绝调。”金克木先生的这篇文章,也要作如是观才好。《重赠卢谌》末句:“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好的文字,好的人,最后都可以从这里体会进去。
        金先生在文章里总结他俩的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这样简单深重的情感,大概只有身为中国人才可以体会得到。文章最后记录他俩的相见,那是在1938年初,他随着战乱的人流一路南下,来到旧香港,循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她在九龙半山腰的屋顶天台上等他。“对望着,没有说话,只拉住了手。”他们拉住手并肩坐下,星移斗转,又“紧拉着手一同下楼”,告别,约定做一生的保险朋友。
        我遂想起李陵的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这是古往今来最好的诀别诗,明明是晓得永不再见,悲莫悲兮生别离,却是从“携手”开始写起,因为每个离开的人其实都不曾离开,他带走我们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把其自身托付于我们。
        三联书店最近出了八卷本的《金克木集》,将散落在各处出版单位的金先生作品网罗齐全,免去有心读者的搜求之苦,真是极好的事情。然而,却没有趁机编辑一下金先生的书信,在我想来实在是缺憾,因为金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书信家,其中虽难免涉及隐私,但哪怕像宋以朗那样,用节录的方式,也好啊。
        
        4  两相思,两不知
        
        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过一个圆形人的神话。最早的人类是圆形人,他们体力强壮,精力充沛,又有极高的思想,竟要向宙斯神族挑战,结果被宙斯将他们统统一切两半,从此,每一半都急切地在尘世间寻求自己的另一半,力图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个关于爱欲的神话非常有名,口耳相传,逐次演化为我们今天的百姓日用,热恋的人大都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失散的另一半,随口道出,也不觉得是在引经据典。然而,这个看似温暖的神话文本中,却隐有一层骇人意思,要到列奥•施特劳斯为《会饮篇》作疏解,才被看出。
        圆形人在被切开后,其实并不是两半都能分别存活下去,因为多出了两个切面,圆形人原来的皮肤并不够分,所以,为人类缝合伤口的阿波罗就只好将一个圆形人的皮肤仅仅用来包裹半个身体,虽然多出不少皮肤,却好过两败俱亡。因此,每一个在宙斯制造的伤口中活下来的人,他原本的另一半,就在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死掉了。于是所谓爱情,后天的苦苦寻找,本质上都是伤痛绝望的,因为最合适的那一半已经死掉了,尘世里不可能再遇见。
        最好的神话,最好的诗,似乎都是这样,永远游荡在死生之际,温暖,且骇人,骇人,又温暖。我过去有一回读鲍照,读到《代春日行》末句“两相思,两不知”,真是喜欢,以为说透了那种两情相悦的美妙形状,就写文章讲给朋友听,却被批评为“随意又速下断语”,一时有些怏怏。如今好些年过去,重读这首诗,才觉出另一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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