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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桥的女人

发布: 2016-1-21 13:37 | 作者: 翁晴为



        按照宁波的习俗女儿怀头胎,外婆家要送小孩衣服等谓“催生”,水凤的母亲早逝,父亲没有这么精细,她姐姐特地做好几件小人衣从乡赶到骆驼镇来看她。至从她出嫁她们姐妹多时未见,这天她俩说了好一会贴已话。
        水凤生育第一胎,家中给请了一个接生婆,由于年轻,虽然是头胎也不是十分难生。接生婆打碎了她家的一只青瓷碗,用碎碗片割断脐带,然后笑盈盈地对翁刘氏说是个闺女。水凤婆婆说了句:“反正年轻,还能再生。”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第一胎是一个女孩子,水凤有点气短,以为男人会不开心。可是没有。冬良对这个头生丫头是视若掌上明珠,翁刘氏辛辛苦苦用一个大锅煮了红蛋。这是小镇上的风俗,一家子的好事是全部邻里朋友的,快乐要大家一起分享,翁刘氏张家婶子李家大妈高高兴兴地向邻里分送了红蛋。大家也会喜气洋洋地问一声:“生了,是男是女。”“是个闺女,闺女好啊。”“下次一定生个小子。”一个月后办了“满月酒”,亲朋好友都被请来了。菜也是家常菜,只是桌上多了一只鸡与一碗红烧肉,这都是平时过年吃的。这时的家境不错,于是家里她请了一个奶妈。水凤的长女穿着虎头鞋,被奶妈抱着走到哪都人见人爱。转眼长女一岁了,亲友送来衣饰鞋袜,银钱,小玩意儿,她们将其罗列百物,让孩子自已“拿周”。众人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在床上爬来爬去,看见她拿起一块铜板紧紧抓在手中不放,大家都大笑说是水凤生了一个财迷,这女孩子将来财运不错,准嫁入富裕之家,一生不会缺钱。冬良人略通相数,他看出这个女儿以后的福气不错。水凤结婚初始几年是她婚姻生活里最为富足、安稳的日子。没事了她就抱着女儿,唱着自编的“摇到骆驼桥”的歌谣,轻轻摇着摇篮哄她睡觉。女生外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水凤早已把骆驼桥当作自己家了。
        米店的生意进入了正途,经人介绍店里请了一个伙计。小伙计利利落落地,老婆在宁波城里帮佣。冬良虽有些懒散,人却是一个好人,对小伙计象兄弟一样。两家渐渐地就熟了起来,一次小伙计带了老婆小翠来认门,原来小翠比水凤还大八岁,水凤一见小翠就觉着真正是在城里做过的不一样,小翠真是好看哪,说起来小翠的眉眼都没有水凤俊俏,但水凤一眼看过去很平常,顶多让人觉得舒服,可是小翠就不一样,她就是让人觉得那很惹眼,她的眼睛是斜睨着的,斜着一看人就带一点子媚。水凤就觉得这个女人和她平时见过的都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又说不上什么。后来水凤才知道,小翠有的是风情,就象年前说书先生说的什么,三四分姿色,有态的女人,就变七八分,有七八分姿色的人,没有态就变成三四分。水凤觉得小翠就是说书先生说的那种有态的女人。
        这时冬良走进来,小翠恰巧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多年前封存的记忆就象水闸一样被打开了,那个在角落里低头摆弄着衣角的小舞女,那光怪陆离的舞场,那个第一次知道男女之欢的生涩的愣头小子。也就是这么一刹那,倒底是见过世面的,小翠先笑了起来,叫了声东家。冬良也回过神来笑笑进了屋。
        小伙计土生说:“我媳妇不在宁波城里做了,她要回来给我生儿子。”土生和美丽住在店里,店里搭了个小阁楼。从小翠来了之后,冬良比较喜欢在店里了,他在店里的时间明显地长了起来。小翠在店里之后店里来买米的男人忽然多了起来,就是不来买米,镇上的男人也喜欢来店前走一下走,和小翠说上几句。有时土生不在,小翠就和那些男人调笑几句,冬良心里就有些不是味儿,话就有些酸溜溜的。小翠就回过头来斜着眼溜一眼冬良,轻轻地用话安慰两句冬良。可是两人都发乎情止乎礼,陶醉在两情相悦,互相关怀之中,他们没有想过要重温旧情,过去的欢爱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因为那时她是舞女,他是单身客,在那种情景下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礼的。而现在她是兄弟的妻,他是别人的丈夫,他们就从没拉过手,好像也不曾想到要拉一拉手,他们也没有过分的言语,只是想互简单地爱慕着,这爱慕是对过去岁月的怀念,是真实,轻松,坦荡的……是一种真诚的牵挂。他们就是二条用尺子画的平行线,永远也不会交织,他们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是没有去程与明天的,这一切他们都一清二楚,她会和土生过完下辈子,他会和水凤继续养儿育女……然而他们又喜欢在一起,哪怕是说说话。
        渐渐地小镇上就流传起一个新闻,那就是小翠不是在人家帮佣而是在城里做舞女。小镇上都是良家妇女,大家对这么个女人是好奇的,这对冬良的生意是有好处的,由于好奇,大家都爱到这家小店来买东西,顺带围在店口扯一回子咸淡,看一看这个做过舞女的女人小翠,小翠倒是大大方方地,该干嘛干嘛。店里没人的时候冬良就问她怎么会去做舞女,小翠笑着说:“因为家里穷,舞厅老板是同乡,公公病时欠了他很多钱,就说好要多做三年舞女去顶债。那个老板就是他做舞女生涯的第一个男人。”有时冬良就会塞些钱给她,小翠一概推却,说:“以前要你的钱,是因为那是生意。现在我已经还清债了,再要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听了这话冬良就有些愣愣的,心里有一丝失落也有一丝欣慰。那段旧事就如一瓶封存的葡萄酒被两人深埋在地下。
        小镇民风淳朴,大家传了一阵,渐渐地也就没人提起小翠的城南旧事了,大家还是象待姐妹一样待她。这个小镇接纳了小翠。也同时接纳了小翠的风情。以前大家都说水凤漂亮,可是水凤的漂亮是没有威胁性的,男人看着好看,女人看着也喜欢。而小翠的眉眼没有水凤漂亮,然而却比水凤多了点什么让男人失魂的东西,那叫作风情,小翠的眼神是勾人的。常言道女人是三分资色七分态,有态的女人三分姿色会变成七分,没态的女人七分姿色会减至三分。而小翠的漂亮是男人见了骨头会酥,女人见了会记恨,小翠的漂亮是有威胁性的。
        小翠和水凤处得很好,两人一起在河埠头洗衣服,小翠洗土生的,水凤洗一大家子的。小翠家人口简单一会就洗完了,水凤还有许多,小翠就拿过一些帮着她洗。。可大多数的主妇都喜欢聚在河埠上,她们把买来的菜倒在长长的石桌上,一边细心挑拣,一边拉起了家常。张三家今天吃肉了啦,李四家今日待客啦……。大家互相交流着市场信息,夸耀着自己精明的采购术,然后又赵钱家的男人怎样怎样会称钱,孙李家的媳妇不会生孩子等等,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从河埠上散发出去。
        那天李婶的男人在米店里磨了半天,回到家米也不知拉在哪儿了。李婶是个胖胖的三十出头的妇人,河埠石阶虽是宽宽的,但靠河边的有利位置也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洗刷,那天美丽和水凤去得早,占了好位置。这时是夏天,如果是夏天,急性子的美丽挽起裤管走下河埠,踩着水“哗哗哗”地洗开了。李婶虽只比小翠大五六岁,可已生过五个孩子,俨然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样子,小翠即便是洗衣服也妖娆有致,两只脚灵巧,水蛇腰轻歌曼舞般地摇弋着。李婶看到了她,心里就喊了声妖精。冲着这个“狭路相缝”的前世怨家“呸!”的一声,开始指桑骂槐,一场舌战拉开了序幕。李婶骂得是小翠做舞女的那段历史,小翠轻呸了一声说这做舞女也得有,你倒去做做看,保证吃壁灯。这时站在河埠上的女人们有的相劝,有的帮腔,有的围着看热闹,唯恐这场闹剧结束得太快……。可是骂归骂,吵归吵,直到中午时分,大家才提起菜篮子急急赶回家去,生炉子烧菜煮饭。河埠头这时才有了片刻的安静。
        小翠以前都是在米店里,这第一次在河埠头亮相就遇到这一切。抗日战争爆发了,土生被抓去当了壮丁,听说有战乱,水凤带着孩子和翁刘氏一起到水凤的娘家避战乱。这天传来了土生的死讯,美丽一下子就傻在那儿了,眼睛发直。冬良一看她这个样子大呼一声不好,他将她抱到床上,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冬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渐渐地他觉得扒在身上的这个身子,一矗一矗地软玉温香,他一低头就碰到了她的唇,就再也纠缠不清。对她而言是一种对今后独身一人日子的困惑,对他而言是多日寂寞与相思的顺流而下,这一夜他们水乳交融。
        第二天,小翠说:“就这一次,不能对不起水凤。”冬良点点头。
        小翠怀孕了,是土生的遗腹子。听到这个消息冬良的心里咯噔一下,可是有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小翠娘家与婆家都没人了,水凤高兴地拿出女儿的旧衣服说:“改改还能穿。”小翠象被蝎子扎了一样,心里满是疼,水凤说:“我生了五个女儿之后,你这一个一定是儿子。”小翠哭了出来,然而用衣袖擦擦眼角说:“我哭水生没有看到这个孩子出生。”水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
        小翠生第一胎时已经是二十八岁了,冬良一开始并没有多少在意,水凤生孩子是多么的容易,就跟下蛋似的。可是小翠不行,她生孩子送了命。临终前,她把水凤叫到跟前,指了指一个包褥,水凤打开是一百银元。小翠说:“谁都不知道我有这笔钱,包括土生,钱给你,孩子也交给你了。”
        小翠送了命,不出两天冬良中了风。水凤拿出这一百银元想给冬良治病,冬良不让,他指指钱又指指孩子,拒不就医。水凤哭了,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已经死了。有一天男人说:“我对不起你,我和小翠……”水凤说:“别说了,我全知道。”
        接下去的日子很困难,这个家庭的经济来源彻底地断了。水凤开始卖家里的东西,先是一些首饰,再是家具。为的就是填满家中那一张张的嘴,家里渐渐地空旷起来。孩子们都不在的时候,水凤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她男人的遗像前东想西想的,想着想着就落下泪来。她恨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是他骗了她年龄把她骗进了他家的门,是他游手好闲,在他生前她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是他丢给她一个除了孩子多什么都少的家撕手而去,是他没有给她留一分钱却留给她一笔债,即然他骗了她结了婚他为什么地她人到中年的时候丢下她就去了。这样的有始没终,这样的不负责任,她的这个死鬼,你丢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她,她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她的心不由地酸起来,一行清泪流了下来。水凤呆呆的坐在那在回顾她四十多岁和一生,觉得自己的日子是过到了头。水凤开始领着我的六个孩子做锡纸,金泊用竹子压上压在黄纸上,用人压,做成成品,她领着孩子们一口气做几千张,收入微薄,她和孩子们在煤油灯下做到夜里十点、十一点,全都做得睡眼朦胧。
        大女儿清呤说:“妈,包袱里有钱。”水凤说不能动,那是弟弟的。水凤子女里最精的就是这个大女儿,何况小弟出生时她已经有点懂事了,她就说弟弟不是妈妈的孩子,妈妈为什么这么偏心他。水凤愣了一下说:“不为什么,就因为不是亲生才更不能亏欠了他。”
        水凤真是没有亏待了这个孩子,清呤却最不喜欢这个弟弟,冬良在世时最疼这个女儿,一下子全家的重心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她难免有点不习惯。
        那天清呤依在门柱上看着最小的两个弟妹在院子里玩,邻居回老家看房子,邻居的长子看见清呤,清呤梳着两根小辫,穿着一件棉布旗袍,轻轻地依在门柱上,少爷就问从身旁走过的住户这是这位姑娘的孩子,旁边人说了:“哪里?不是的,是她的弟妹。人家还是闺女呢。”少爷的心头一动,清呤正好十六岁,花朵一样的年纪,清秀妩媚。少年眼前一亮心里一动。既然是儿子看中的,那时又有回家乡娶亲的习俗,父母也未反对。
        转眼清呤要出嫁了,嫁得还是富户,于是嫁妆成了水凤心中的隐疼,一个女儿嫁过去没有嫁妆终归在婆家是吃亏的,虽然是男方的儿子一眼看上的。水凤不是没想过却包袱里的钱,可是心中却不忍动。
        小弟和大姐最亲,小弟说:“我们有钱,包袱里的钱给姐姐做嫁妆。”清呤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说:“姐姐不要,这钱要留给弟弟读书,没有嫁妆的女子未必就会吃亏,大家不都说姐姐福气好吗?”
        一家人在一起轻轻的笑起来,贫困的家里有一种富足的气氛,对未来的希望就象一汪流水一样的流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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