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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桥的女人

发布: 2016-1-21 13:37 | 作者: 翁晴为



        对于骆驼桥这样的江南小镇哪家哪户的喜事都是大家的。街楼的翁家长子娶媳妇了。花桥从骆驼桥往西三里的林家一直抬到小镇上,前面还有四个吹鼓手。全镇上的闲人都聚到了街头,小孩子更是欢欣鼓舞扔了书包尾随着花轿一路上熙熙攘攘、蹦蹦跳跳地跟随进过街楼。在桥前桥后很快地自发组织起一支松散的队伍,紧随着轿子。轿里的新娘子水凤的心象小鹿一样地蹦跳,带着一丝忐忑与不安,带着一丝喜悦与憧憬,那一刻她的心头应该是喜欢的,她的身体在桥夫的起落间颠簸,要说民国时女子的婚姻讲究的是夫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桩婚事几乎是她自己应下的,对于那个他——她的丈夫她知道的太少了,她只知道他比他长八岁,是骆驼桥大户翁家的长子。
        到了夫家,桥夫停下了轿子,她款款走下轿子,人们第一次看清了新婚子的脸。那时正值初春,一切都是窄暖还寒的,镇上的河水是碧绿碧绿的,田野里铺着一层薄薄的绿意,街面上各个铺子着热热闹闹地开着张,院子里的香樟树张着巴掌大的叶子,闻过去都是绿油油的。总之小镇的春意刚冒着尖尖头,一切都还是那样的欲说还羞,遮着掩着还是蠢蠢欲动的样子。而新娘子一回头这一幅小镇春意图就完满了——她是这样的眉清目朗,不足于让人惊艳,却和春天一样的和煦,宛如草长莺飞一样的自然新清。
        大家都笑了起来,水凤第一次看见了他——穿着一件新褂子,可也没敢细看,看也是白看就囫囵的一下。一下轿还没进门就盯着自己的男人看,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说也是羞死人的事。
        水凤仔细地看他男人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水凤用手支着脸颊,看到一旁正熟睡的男人,一想起昨晚她就有点羞答答地。起了床她就细细地环顾起这个家,这个从昨天开始已经属于她的家。她的梦从这一天开始一点点地褪去,就象是肥皂泡,吹起来无比绚烂,慢慢地就由五彩变为透明,再就啪地一下破了。
         
        水凤是带着对城市生活的憧憬,对富足生活的向往才应下这桩婚事的。水凤出身在农家,母亲早亡,她是家中的幺女,上头有三个兄长与一个姐姐,由于穷父亲一直未再娶。虽然出生在一个穷困之家,可是她也是父兄娇纵着长大的,从小就不用干农活,太多的空闲时间让她滋长出太多的少女情怀。她一边和村里的女孩与新媳妇一起做着针线活,一边闲闲地想着心事,那时的她对于今后的生活怀着一份旖旎的暇思。后来,村子里开始有人提媒,男方都是同村或邻村的农家小伙。做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人家一说到给她找个人家,就不由地脸红心跳地,把头低下去、低下去,直低到尘埃里,装作埋头做针线活。然而就内心来说,她还是很乐意有人来提亲的。那时的女子的婚姻只能是守株待兔的形式,她只能在家里默默地等待那个属于她的真命天子出现。作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有着一定的心气,嫁给这些小伙,她今后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她会和她的母亲、嫂子们一样每天有着操持不完的家务,做不完的农活,然后生一堆孩子。没有读过书、上过学的水凤说不出更多的理想,只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过这种祖辈们过的穷苦日子,她的日子应该要更好,至于怎么样的好,水凤实在是说不清楚。
        那天晚上,阿爸、阿哥从田里回来,全家吃完晚饭,水凤正和阿嫂一起收拾碗筷,同村的阿婆笑意盈盈地走进来说:“林老爹,好事,好事。”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落座又接着说:“有人托我来提亲。”一听这话水凤就上心了,不知这次她会给我说怎样的一户人家,她的耳朵象小白兔一样竖了起来。可是不知是自己太紧张还是媒婆的声音轻了起来,下一句话听不太真切。水凤蹑手蹑脚地偷偷地走到客厅的门后,竖起耳朵来听,媒人又说:“是骆驼桥的大户,现在虽说是败落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总还是比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好一些的。”接下来父亲又一一问了对方的年龄,说是大八岁,在米店做伙计。
        媒婆走后,父亲把水凤叫到跟前,要知道她是小女儿,姆妈又死的早,她可以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穷,这个女孩子却也是被父兄娇纵着长大的,在婚姻问题上父亲倒是很随着她。父亲说:“就是年龄大了点。”可是水凤太想跳出农门了,从农村长大的她太知道农民的苦。后来她到过宁波,去过上海,她才知道与真正的大城市比起来骆驼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那时的骆驼在她眼里却是比天高,嫁给他她就可以摆脱农民的身份,做一个城里人了。
        由于水凤的默许,父亲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用他的方式爱着他的小女儿,那就是事事随女儿的心。
         
        可是水凤上了媒人的当,结婚第二天她就意识到她走进的也是一个贫穷之家,他男人叫冬良只歇了一天就上班去了,冬良在范家的一家米行做伙计,靠每月微薄的薪水来维持这个家。水凤知道早在她嫁入翁家之前,这个家就败落了,可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想要变褂为时已晚。
        水凤仔细审视了她的新家。它在小巷的深入,仿佛二合院,门进去正面的两楼三间屋子就是她的家,后来她才知道这房子是她男人的姑妈婆家姚家的祖屋,一套二合院。东进北进是二楼三间屋子,南边是二间柴房,西边是门。正屋的窗棂雕着花,花纹简单却大气。屋前在宽阔的被称为“明堂”的天井,可纳凉、晾晒。天井中还种着一棵香樟树,树杆已经挺粗了,要两个手掌合围起来才握得住。
        水凤的清闲日子才过了三天。由于年轻她当然贪睡,第四天婆婆就用她的“龙头杖”在楼下敲天花板,一开始是轻轻的,她没在意,后来声音就大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叫醒”。她这才不得不起了床。起了床她才知道有一大堆的家务在等着我。原来这一切都是婆婆做的,可是至从她这个媳妇一进门,婆婆就自然地退居二线,成为管理者,旁观者,又俨然是家庭的统治者。
        由于小镇地处宁波镇海,是个沿海小镇,不能打井,一打下去浅浅的井水就是咸的。每家都有一只以上,二三只不等的七石缸,每只都有一米高的小孩那么高,屋檐上有引水的毛竹,下雨天就潺潺的溪水流入缸内,雨过天晴毛竹就象是一个流泪的女孩,巴答巴答地流着清泪,一滴、两滴、三滴……落入七石缸。
        水凤起床后看到家里有一大堆衣服等着她洗。七石缸里的水是仅供饮用的,洗衣服得靠河水。那时的水凤还是一个孩子,十六岁的花季如果放在现在还在读中学,生于民国的她却已是个只只能梳发髻不能扎小辫的妇人了。对这些家务她是无可奈何,她知道这是做一个女人的本分。她抱着大大一木桶的衣服穿过曲折幽深的小巷,来到小巷尽头的河埠头。这儿很热闹,水凤才发现她居住的过街楼是真正闹中取静的住宅,小巷的尽头很安静,出了小巷就是一条河,河的对面就是闹市。她去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店铺还都没开张,河埠上就传来了“唰、唰、唰”清脆的洗衣声,她才感到自己的确起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河埠头是水凤除了家以外呆得最长的一个地方。洗完衣服她回到家中,家里的天井里有两棵小树,中间架着一根不粗不细的毛竹,她在毛竹上一件件地将湿衣服晾开。虽然出嫁时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家家,可是一旦为人妻为人妇她的手就不再是娇贵的了。
        丈夫冬良对那事有点子贪,何况又是新婚,回到家就吃饭,吃完饭他就有点子心不在焉的,母亲跟前是一定要应酬的,但也只是走个过场,就急急地回了房,关了门上床。对于床第之事水凤还是有点子懵懂,何况新婚之夜的痛疼留给她的是刻骨的记忆,留给冬良的却是欣喜,因为她的新娘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这使得他对她更多了一份怜惜。母亲之所以要急急地给冬良成亲,也就是知道儿子在这事上有点守不住。本来婆婆嫁入的翁家是骆驼当地的大户,在婆婆这一代上败了下来,于是冬良象许多骆驼镇的人一样被送到宁波城里学生意,他在华美药店当伙计,冬良没有多少雄心壮志,只身一人在外的寂寞使他留恋于跳舞场。以他这样的身份大牌的舞女当然是请不动的,然而第一次去他就搭上一个吃壁灯的小舞女,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熟了,这是冬良的第一个女人,就象女人会记住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亦有一种别样的情怀。冬良在这个女人身上初次领略到了床第之欢,他把所有的薪水都花在了那个女人身上,花得那样的如痴如醉,心甘情愿。一个男人肯为女人花钱未必是爱她,可一个男人一分钱不肯为这个女人花肯定是不爱她。爱了,钱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小舞女是喜欢花销的,源康布店新到的料子,楼茂记新出炉的香干,这都是少不了的。没事两人就乘着黄包车从宁波东门口一直坐到西门口,再坐回来。街道两边是梧桐树,小舞女立起来伸手摘下一片巴掌样的叶子,嘻笑着叠成一只粽子样,轻轻放在冬良的手心里。冬良于是觉得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切都没有瞒过冬良那精明的的母亲翁刘氏,翁刘氏以生病为由将儿子匡回了家,然后匆匆给他定下了这门亲,翁刘氏对媒人说:“穷一点没关系,只要女孩子年轻、本分就行。”翁刘氏怕女孩子不年轻锁不住儿子的心,他知道这时的冬良是一头野马需要结实的套子才套得住。
        果然娶了亲,冬良每天做完了工就急急地往家赶,一吃完饭就急急地关房门,翁刘氏对儿子在自己这儿的敷衍是有些心存不满的,可是家花总归比野花靠得住,香家花总归比香野花好。于是翁刘氏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由于水凤是第一次来河埠头,骆驼镇的小媳妇们都对她表示兴趣。她知道这兴趣与关注里面也透出了好奇与友好。她们都知道她是翁家的新媳妇,又大致问了问她是哪里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年几岁了。有两个大嫂用湿湿的手拧了一下水凤的脸说,真是个水嫩的新媳妇。又掰开她的手看了看,说真是细巧的手。那时她的手还未经过世事的磨砺,做女儿的时候她几乎不做粗活,可是几十年之后经历地沦海桑田之后,这双手变得粗糙了,这当然是后话。而那时的她还存在着对新婚生活的绮丽幻想。那时候水凤已经知道我男人在年龄上欺骗了她,他不是大她八岁而是大十一岁,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作为一个旧社会的弱女子她又能怎么办,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呗。可能是年纪相差得大,男人对她还是疼爱的,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她,这就比农村的那些男人不知强几倍了。水凤村里的好多女人都被他男人打骂过。
        男子开窍有二,一是开女人的窍,二是开银钱的窍,而这二窍又是相通的,往往女人的窍开了之后就会开银钱的窍。以前冬良对钱是不上心的,人有些懒散,做什么都不上心,手又有些松,赚多少花多少。成了家之后冬良的第二个窍也开了,知道钱是个好东西了,是啊成了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姜醋茶哪一件不要花钱。冬良是在一家米行做伙计于是就各翁刘氏商量怎样自己开一家米行,就开在骆驼镇上,这样离家也近些。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翁刘氏的这招棋是走对了,所以翁刘氏对这件事是大力支持,每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儿子都是抱有幻想的,希望儿子争气,有出息。开店的本钱是翁刘氏的妹夫出的。
        选址没有异议,骆驼镇是一个热闹的小镇,店在骆驼镇唯一的一条街上开了起来。小街一面临河,一面是店铺一家紧挨一家,房舍连排,侧墙相接,“方金和”南货铺、“方灯陈”中药店、“沅和”豆腐作坊、小百货店,小五金店、裁缝铺、挂面铺、穿中绷铺子、玉竹店、铁匠铺子等。狭窄的街道上,每天呈现出一派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热闹景象。一些店铺临街搭有廊房,立有廊柱,上建瓦面屋顶,为行人遮风避雨,又方便自家生意。米店在街尽头的小屋子里,什么看起来都是象模象样的。
        给人打工总不似自家有一家小店,米店开起来,虽然不起眼,家里的日子却宽裕起来。喜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来的,水凤有喜了。听了这个消息冬良是喜欢的。这可是这个家庭的长孙,作为婆婆的翁刘氏一喜欢对这个媳妇也纵容起来。
        水凤倒底是年轻,有点贪玩,借着怀了孕就彻底地懒散下来,怀孕之后她的嘴出奇地馋,吃得最多的是棉花糖和爆米花。棉花糖是最不可思议的小吃,一勺勺糖放进机器里就有一团团的“棉花”出来,这“棉花”不仅能吃,还是甜的。那时还有一种叫做“爆米花”的零食。一个老头扛着一口葫芦样的黑锅走街穿巷,仿佛一个魔术师,一小碗白米进去,过一会儿嘭地一声出来的是白白的爆米花,于是生的白米就变成了可口的小吃。“方金和”南货铺里有圆、方、六角的蛋糕,有洒着芝麻的薄脆饼,有小、圆、薄的洋钱饼,有小长条形白皮红夹心的糯米作的松仁糕。水凤都挨个吃了个遍。
        没事她就在镇上到处逛,做新媳妇的时候水凤是胆怯的,家里有做不完的家务,出门就是买菜与到河埠头洗衣服。她对一切都是怯生生的,不敢多走多说。现在的她象是回到了做姑娘的时代,自由自在,她对这个小镇是半生不熟的,说熟悉她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说陌生她还没有到这个小镇上到处走走。她东看看西瞅瞅,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个小镇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商业镇。小镇的街道中央是一条与黄金水道甬杭大运河相通的小河,河面上架着一座又一座别致的小桥。建筑最考究、也是最漂亮的要数是那座骆驼桥了。水凤站在桥头抚摸着桥栏,轻轻将石狮子口里含着的石球往上拨,然后一松手石球又滑下来,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玩着这个游戏,眼睛却闲闲地望出去。在古老的骆驼桥看上去三分之一是桥,三分之一却是被称为是“堰滩”的坝。坝的一面是垂直的墙,另一面是用青石块镶嵌而成的斜面。长年累月那斜面被河水冲刷得光亮光亮的,每当阳光照耀,斜面上清凌凌的河水就变得色彩斑澜,犹如千万条彩带在河面上一飘一闪。这个坝是用来停泊来往船只的。方圆几十里的农户和商人,用小船载去蔬菜瓜果,又运来烟糖食品,一年四季这个小小的“堰滩”便成了没有空闲的运输码头了。桥的前身是用大石块构筑而成,矮矮宽宽的石栏杆上雕刻着一匹匹骆驼,仿佛两队排列整齐的驼队,驮着人们的生活必需品走在茫茫的沙漠上。有时候水凤就傻傻地想,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怎会与江南水乡的小桥联系在一起呢?有一次她将她的困惑无意中在家里提起,婆婆说:“这还不简单,站在桥的中央看远方的山,那山峦起伏的形状酷似一匹昂首挺立的骆驼,桥也因此而得名。不过我也是听老人说的。”有一天水凤在桥头碰到一位教书先生,他告诉她这骆驼桥名字的真正含义。小镇只靠河上来往的商船,把城市文化、信息和各种生活用品从骆驼桥源源不断地传递输送上来,就像骆驼商队给住在戈壁沙滩的人们送去生活用品一样,因此那古老的骆驼桥便与镇上居民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可是对于他的话水凤没有多少理解,只是闲来趴在桥头,闲闲地想着心事。她觉得这座桥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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