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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的语言艺术

发布: 2015-10-08 20:33 | 作者: 丁子江



        骈体文,骈偶语和外来语的化用
        
        《管锥编》的文体,已有陆文虎先生作过详细论考,以为是类于汉、魏以来的连珠式文体,而且与类比推理有内在联系。 《管锥编》论徐陵《与齐尚书仆射杨遵彦书》一节,有关于骈体文和骈偶语一段议论,最能帮助读者领会钱先生自己文体之妙,值得我们注意。钱先生盛赞徐陵此文,以为仅凭此一《书》已足传名于世;又由此论及骈体文的对称句式说理兼正反两面的长处。钱先生说:“世间事理,每具双边二柄,正反仇合;倘求意赅词达,对仗攸宜。《文心雕龙.丽辞》篇尝云:‘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又称‘反对为优’,以其‘理殊趣合’;亦蕴斯旨”。  不仅中国古代诗文多用对仗,西方修辞学及辩证法亦教人以反对(antithesis)为运思行文的基本方式。  据库格尔(James Kugel)极有影响的研究,对比或排比(parallelism)是希伯莱《圣经》重要的句式结构,一句分两部分,第二部分或正面强调或反面陪衬第一部分的内容。  由此可见对偶句式的重要和普遍意义。正如钱先生所说:“骈体文不必是,而骈偶语未可非”。 在钱先生的著述里,不仅《谈艺录》、《管锥编》典雅的文言多用骈偶语,就是用白话写的作品,也常常使用排比对称的字句。读者只要留意,便不难发现骈偶语是钱钟书语言特点之一,而构造巧妙的反对语往往凝聚了作者的巧思,发人深省。例如,《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世颂〉及有关二三事》的结尾,有对所谓“历史的教训”一段极风趣而又深刻的议论:“通常说‘历史的教训’,彷佛历史只是严厉正经的上级领导或老师;其实历史也像淘气捣乱的小孩子,爱开玩笑,捉弄人。有机会和能力来教训人,笑弄人,这是历史的胜利,很少人听取或听懂它的教训。几乎没有人注意和在意它的笑弄,那也是历史的——失败”。  “历史的教训”往往出现在报纸社论或重要文件这类严肃庄重的语言环境里,说是“历史的教训”,多半是作者以“严厉正经的上级领导或老师”的口气训人;而充满偶然机缘的历史过程却往往出人意料,像顽童一样捉弄人。有趣的是,无论板着脸的教训或是扮着鬼脸的笑弄,都无济于事。在钱先生这几句话里,蕴含着深意、睿智、机警和风趣;“历史”的两种面目和所得的两类反应,通过对称的句式和对偶的词语表达出来,使读者领受文字之妙而又领会用意之深,这不能不说是骈偶语的独特效果。 
        上面所引关于“历史的教训”一段话,事实上还有一层巧思,就是化用一句拉丁谚语Lux a non Lucendo,即有光而不明,意谓教训之为教训,乃因无人聆听。同时又暗用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名言:“人们不大记取历史的教训,正是历史给人的一切教训中之最重要者”(That men do not learn very much from the lessons of history is the most important of all the lessons that history has to teach.)。  钱先生熟读东西方经典名著,他的文章总是除中国古代典籍之外,还随时引用英、法、德、意、西班牙和拉丁语等各种西文著述,其学问之博大精深不止在中国为仅见,就是在全世界也罕有,这是国际上许多学者承认的。  在写作中化用西方的隽语,也是钱钟书语言的特点之一。例如《围城.重印前记》的一句话:“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子的,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  这里不仅幸运女神(Fortuna)和文艺女神(Musae)来自西方古典神话,而且“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是直接翻译一句拉丁古谚 Exceptio probat regulam,用在这段话里十分贴切,绝对没有半点生硬难解的毛病。我们有时候会读到一些半中不洋,句式欧化又挟带许多抽象晦涩的名词术语的文章,作者好像用方块汉字来写外文,结果是中国人外国人都读不大懂。究其原因,多半是这类文章的作者汉语水平和外文程度都有限,写出来的东西像拙劣的翻译。钱先生在《林纾的翻译》里说:“把一个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不仅钱先生自己的翻译可以作“入于‘化境’”译作之佳例,而且他在文章里借用一些西方文字的术语、谚语,也每每臻于“化境”。就像写旧诗善于用典一样,外文的成语典故用在中文文章里,必须上下贴合,毫无生硬牵强的痕迹;读者毋须懂外文也能理解和欣赏这段文章,这才是所谓“化用”。当然,如果读的人知道被用的原文原意,更能体会作者运用之妙,也增加一层理解,增多一份乐趣。 
        
        比喻的妙用
        
        说到钱钟书的语言,不能不提到新颖巧妙的比喻在钱先生文字中的作用,不过这是太大的题目,我在这里只能够略举一两个例子。《管锥编》关于比喻有两柄亦有多边的理论,把设喻取象的原理和方法讲得极为透彻。钱先生说:“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  同是一月,其圆可喻脸,其明可喻目,“立喻者各取所需,每举一而不及余……《翻译名义集》曰:‘雪山比象,安责尾牙?满月况面,岂有眉目?’同心之言也。”  另一方面,也有因为事理相近,立喻者不约而同,共取一象的情形。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用贝壳动物产生珍珠来比喻痛苦产生诗。在《诗可以怨》里,钱先生引了刘勰、刘昼、格里巴尔泽(Franz Grillparzer)、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海涅(Heinrich Heine)、豪斯门 (A. E. Housman) 等人的文句为例证,他们都用类似《文心雕龙.才略》所谓“病蚌成珠” 的同一意象,来比喻痛苦产生文艺。在《谈艺录》补订本里,钱先生对李商隐《锦瑟诗》“沧海月明珠有泪”句的解释,也把带泪的珍珠解为诗作,并引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sthal)的诗句为佐证。  在不同时代,不同语言的文学作品里,竟有这么多作者采用同一个意象作同一个比喻,实在是令人惊叹的事,但更使人惊叹的是钱钟书先生能把这许多例子捉在一处,为“诗可以怨”的原理作出最有说服力的论证。从大从广的方面讲,这些例子来自不同语言的文学传统,从小从细的方面讲,这些例子又都是使用同一物象的比喻,在字句上惊人地相似。既博览群书,广为涉猎,又用心极细,留意到一个具体比喻的构成,这正是钱钟书学问博大精深的明证,让人不能不深深佩服。 
        亚里士多德说过,比喻在诗的语言中最为重要,而且说比喻“不能从旁人学得,所以是天才的标记”。   懂得比喻有两柄亦具多边,并不就能保证下笔时比喻纷至沓来,更仆难数,就像懂得原色和对比色调和的道理,并不就能挥毫成为大画家,或知道了浮力定律,不就能夺得潜水冠军一样。妥帖恰当的比喻,尤其是那些奇而不怪的新鲜比喻,确实是作者天才的标记。在钱钟书的著作里,我们随时可以遇见各种新鲜巧妙的比喻。下面是从小说《围城》里随便挑出的几个例子:“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凈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彷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老师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嘴边卖弄。”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彷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 《围城》这书名本身便是比喻,因为这是文学创作,比喻在《围城》语言中自然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比喻的运用绝不限于文学创作;正像钱先生指出的,尽管《墨子》讲究名辩,认为“异类不比”,但“墨子本人和大大小小的理论家一样,常常受不了亲手制造的理论的束缚;譬如他在开卷第一篇《亲士》里,就满不在乎自己斤斤辩明的道理,竟把‘智’和‘粟’、人的性格和器物的容量‘类比’起来:‘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  钱先生自己的研究论文里,也有许多比喻。例如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讲到某一时代文艺创作的风气,就用“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来比喻从具体的评论褒贬中,把握作家创作环境里无影无形的风气。  这些比喻用鲜明的形象把抽象的道理具体化,或者把某一情境的描写变得更生动、更夸张,使人读后印象更深刻,也体会得更亲切。不过比喻就像开在枝头的鲜花,我们只能观赏赞美,却无法将它们摘下来放进自己的园子里,因为它们一旦脱离本身的枝叶,就失去活力和生命,也失了新鲜感。比喻确实是无法学来而必须自创的,不过这种创造不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而是以细心观察和巧妙构思为基础。和化用中外的成语隽语一样,比喻也可以化用而出新意。《围城》里写唐晓芙的美貌动人,有这样一句话:“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我们读《管锥编》论陶洲明《闲情赋》一节,便知道“愿在衣而为领”,“愿在丝而为履”云云,的确是古今中外诗人赞美女人时常常爱用的套语。 《围城》这句话化用陶渊明此赋和别的诗人的作品,可是又有翻新。牙刷是否雅到可以入诗,颇值得怀疑,于是“化作她的牙刷”或许就带上一点点幽默甚至讽刺的意味,而这正是一点新意,是符合全书情调的俏皮的意味。 
        
        以贝壳见大海
        
        如果我们回到开头提到的问题,即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内容之关系,我想现在我们可以明确地说,这二者实在是二而一不可分的。我们拿起钱钟书的著作就不愿放下,既因为作者渊博的学问、精到的分析、深邃的思想和丰富的感情,又因为所有这些都从极生动活泼、趣味盎然的语言中表达出来。没有钱钟书这样的天才,就不会有钱钟书这样的语言,我们同样可以说,没有钱钟书的语言,我们也无从认识钱钟书的天才。 
        既然如此,要概括钱钟书语言的特点,不啻要全面概括他的学问思想。我自己绝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我能够做的,只是略举几个例子,彷佛在广阔的海滩上拾起几块贝壳,奢望能由它们想见大海的浩瀚,看出大海颜色,听得大海的涛声。我深知此举的浅薄,但我拾的贝壳如果竟引得人去看大海,那我又要引以为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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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0-29 14:28:15
  在2021年这个时候纯种的藏獒已经越来越少了,想要找个不是近亲的就更少了,桑吉是李国宏在当兵时一次在高原出任务时收养的,那次的任务,让他现在想来也眼迸寒光,看着面前壮实的桑吉,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让他永远也无法割舍下的日子。  李国宏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双眼,似乎早就意料到了她如此的疑问。  李国宏一路加速跑过凉亭一直跑过了公园才慢慢放慢脚步,正在这时李国宏耳朵一动目光很自然的瞥了一眼路边一人多高的观景树,在刚才那里发出一种很细小的声音,那是干枯的树枝刮过野兽皮毛的声音,一般人是很难发觉的,根据多年的军旅实战让他察觉,树后有东西正在窥视着自己,然而他却没有停下依然很自然的小跑前进,就在他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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