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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5-10-07 05:42 | 作者: 王莹



        八、大欢喜
        她的衣服缝完了,他的照片也看完了。已经十二点了。她用毛巾帮他擦脸,推他到洗手间刷牙。他见到厕所马桶周围墙上的不锈钢扶手,显得很吃惊,马上问她,姐,这个,大商场的厕所里专门给残疾人用的才装这个,你这怎么会有?她一边往他的牙刷上挤着牙膏,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是给老人准备的,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
        她甩甩手上的水,回到客厅对他说,你就睡这儿吧,客厅东西少,你不容易碰到。然后她将沙发打开,沙发立刻成为一张床,她从自己卧室里开始往外拿了全套的床上用品,铺平铺好,把他从轮椅上扶起来安顿到床上。他一躺上去,就咧嘴笑了,他说,姐,我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
        她也笑了。说,要上厕所要喝水就喊我。他顺从地点点头。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床头的茶几上,而将尿壶留在了洗手间。她怕他不叫她,尿壶是等明天她上班去时才给他用的。
        弄完这些,她快乐地出了一口气,洗漱完毕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反锁了。然而她还是不放心,用手反复拧动了几次把手,确定从外面是打不开的,才彻底放下心来,躺到床上去了。为免他夜里叫她,她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卸掉假肢,甚至没有脱掉皮鞋。因为拖鞋能看出她两只脚的差别。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定好闹钟睡了。半夜他真的叫过她一次。这次她被半夜吵醒一点愤怒的情绪也没有,而且回来后又马上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闹钟响铃。
        闹钟把他也叫醒了。她去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热了两杯牛奶,把面包片烤热,拿出黄油和餐刀,把他推到了饭厅。他当然是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的,她教他怎么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她光顾张罗着他吃,自己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该上班了,在门口换鞋的一刻,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闷了可以看杂志,茶几上有,也可以看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上的小竹筐里。最后她在临关上铁门前问他,你中午想吃点啥?他赶紧说,姐,我吃冰箱里的东西就行,你上班远中午就别跑了。她愠怒道,那怎么行?那是凉的!说完就走了。
        一个上午她心神不宁,老是走神,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那一刻,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洗澡腿倒是都藏好了,可家里练功房的门有没有锁死她却记不起来了。她不能让他看到练功房墙上被破了相的镜子,至少,现在不能。
        她立刻请了假打车回到了家。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他从书房探了个头出来,惊喜地说,呀!姐,你回来了!她直接走到练功房的门前,用力拧了拧门把手,是锁死的,没有钥匙打不开。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转过身,他就在她背后,神情惊异地看着她。她赶忙换作了若无其事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笑笑,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的表情却未能松弛下来,他的眼里满是狐疑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他颤抖着声音问,姐,那屋里是什么?
        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完全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对那间屋子的秘密充满超越想象极限的恐惧,还有,诡谲的诱惑。她在瞬间编好了一个谎言。她神色轻松地说,瞎想什么呢?那是个储藏室,放了些杂物,我上午在幼儿园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想回来看看门锁没锁,没锁的话,那屋里有备用钥匙;锁上了,就只有换锁了。看样子,只能换锁了。你知道吗?这个房门上的锁要一百多块呢!
        她的答案显然不能令他信服,但道理上似乎勉强还说得过去,他基本上相信了。她露出了宽厚的笑容,进厨房扎起了围裙。
        做好饭自己随便扒几口就赶紧赶回幼儿园了,还不忘叮嘱他,吃完碗筷丢在那就行,晚上她回来收拾。
        下午她回家时路过小区的快餐店,买了几个菜和米饭回家。吃完晚饭,她洗碗,他看电视。他说他白天在书房看书。听他的意思,他还是个爱看书的孩子,而且,他似乎对她有这么多的好书充满了惊喜。
        她在洗碗收拾厨房,就听到电视已经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又到《焦点访谈》了。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中国老百姓几乎每家必看的节目的声音了。
        她从厨房里看他,客厅没开灯,她看到电视机上的光影的转变全部投射到了他的脸上,特别是在换台的瞬间,屏幕短暂地一黑又迅速地一亮,令他的脸忽明忽暗。她在这一刹那产生了幻觉,她觉得这个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的人一会儿像父亲,一会儿像成浩,一会儿又像倪斌。
        这三个男人,近几个月来她都以不同的形式见过面,让她欣慰的是,他们在离开她以后,活得很好,比跟她一起时更好。
        见到父亲是在电视上。父亲似乎在一个什么讲坛类节目上讲美术史。父亲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讲到激动处,两只手做着潇洒的手势,充满大学者的风范与气度。最重要的是,父亲现在的形象比起她在家时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气定神闲。
        见到成浩是在公车站的广告上。上面有成浩穿着高贵的黑色礼服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大厅的演出照。照片上成浩那低垂的眼帘流露出的静默的冷峻和忧郁,典型的迷死人不偿命,赶上梁朝伟了。旁边的宣传词写着:著名旅法小提琴演奏家——成浩。下面罗列着一大堆的头衔和他近年来所获奖项。她一眼就看到第一项就是中国某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瞧,多年的二席终于升上去了。
        见到倪斌则是在网络的视频上。美国的水土似乎挺养人,他胖了不少,原先的国字脸都圆了。平常他偶尔会打来电话,那是看不到人的。这次他用视频,主要是想向她展示一下他给她买的圣诞节礼物,一整套新行头。烟粉色羊绒长袖连衣裙,很长,裙摆一直盖到脚面。下面配了一双BALLY的小羊皮白色高筒靴,刚好遮住假肢一直到膝盖,裙子掀起来也不会穿帮。外面是一件雪白的狐狸皮大衣。他想得实在太周到了,而且,他很知道什么她最喜欢而又刚好适合她。他在视频里说他做了一单生意,大赚了一笔,与她分享一下革命成果。
        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此刻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只是她捡回来的弟弟。她在毛巾上擦干洗碗时手上沾的水,就跟这个叫孔安平的十九岁男孩一起看电视去了。
        后来他说老在外面买饭太贵,而且不好吃,要求亲自下厨。于是她教他学会了用天然气。他的厨艺相当了得。饭菜做得清爽可口,却不寡淡,这个分寸的把握,绝非一日之功。她每每赞不绝口。他却说他还没有母亲一半好,他做饭的手艺都是跟母亲学的。
        有一次她下班坐车回家的路上遇到前面两辆公车相撞,所有后面的车都被堵死在那里,眼见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和车上所有拥挤人群中赶着回家的人们一样心烦气燥。这时她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响了。打开一看,竟是家里的电话!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家。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家中还有一个她,现在就在家中?那么,她自己又是谁?巨大的恐惧和好奇促使她终于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里传来他焦急的略带哭腔的声音:“姐,饭都凉啦,你咋还不回来啊?路上没出啥事儿吧?”她的心从异想天开的巨大恐惧中一下子抽离了出来,她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半天没说出话来。“喂?喂?”他一定在奇怪电话怎么只听到姐“喂”了一声就没音了。她赶紧对着话筒说:“堵车,你再等会儿,姐这就回去。”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挤出了人群,步行了很长一段路到了通畅路段打了一辆车回家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他的脸上挂着眼泪,他委屈地说,我还以为姐不要我了。她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流下了眼泪,连连说,姐不会不要你的!不会的!谁不要你姐也要你!
        这次之后,他们的感情仿佛一日千里。他成了她时时的牵挂,他也向她敞开心扉说些自己的事情。
        比如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从前读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她问,漂亮吗?他答,漂亮,像姐。
        她听了就笑了。本来这听起来像极了八十年代中期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里的对话,但她听起来格外顺耳。她本来就觉得她和他母亲的照片有几分相像,现在更印证了她的判断:他喜欢的女人有着相似的外貌。
        她又问,这个姑娘后来干吗去了?他答,到南方打工在火车站被人贩子卖到了云南,跟那边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被公安民警解救回来的时候痴痴傻傻的,连她娘也不认识了。
        听完这个她高兴不起来了。她产生了带有不祥预感的质疑:难道说有着相似容貌的女人也有相似程度的悲惨命运? 
        不管怎样,日子总还是在他的相伴下过得有意思多了,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与先前没他时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她看着屋子里家具的颜色感觉都不一样了,虽然仍是白色,但以前如同夏日的冰雪,现在则像冬日的暖阳。
        他最常说的话题是他母亲。他最常问的问题是她什么时候能跳个舞给他看,他做梦都想。她当然照例说等他脚好了就跳给他看,现在他只需要乖乖养病。他于是迫切地盼脚快好,他都快等不及了。
        可是她,却害怕那一天来得太快。她真的不敢告诉他自己腿的事。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说!她从前辉煌的一切倾塌,都是从这个秘密的揭晓开始的。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个地离开她远去了。父母,成浩,倪斌,包括与她甚至谈不上有故事的老张。这条断肢像一道灵验的魔咒,铸起铜墙铁壁,将她与幸福彻底割裂开来。只要它一见光,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疾病、痛苦、背叛、凌辱……纷至沓来。
        但他毕竟是她现在生活中唯一最亲近的人,有一刻,她话都到嘴边了,但到底忍住了,咽了回去。她怕她说了连这美好的一刻都留不住了。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很久没过过生日了。印象中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刚出精神病院不久的事了。她在家中接到了她从前和成浩常去的一家饭店的电话,中心意思是由于她有这个饭店的贵宾卡,生日当天消费可享受六折优惠,并送一个生日蛋糕。她去了。尽管那时经济吃紧,那家饭店的消费并不算低,她还是去了。她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过生日是对生命的尊重。无论如何,她这条命还在,蝼蚁尚且偷生,她凭什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于是,极富戏剧化的场面诞生了。她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都是以前她和成浩爱吃的。她被七八个服务员团团围住,在蛋糕上摇曳的烛光中,他们为她演唱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生日歌》。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唱得不好,甚至还有点变调,而且极不整齐,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次的生日,却由于这个弟弟的加入而显得分外温暖祥和。她买了好多菜和一个大蛋糕,他精心烹制了喷香的菜肴,她和他在明亮的烛光中欢笑着。他为她唱了一首他家乡庆祝生辰的小调,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生日歌》。这首歌的歌词和曲调都极简单,却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不同。
        这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前尘往事。她看着他一边贪婪地吃着蛋糕,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她看着他笑了,如同一个已然老去的女人凝望着自己青春尚在的恋人,年少轻狂的弟弟,稚气未脱的孩子。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衰老,她知道,青春已然离她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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