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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发布: 2015-10-07 05:42 | 作者: 王莹



        一、不速之客
        她是在街上遭遇他的。那个下午的阳光黄得有些妖娆,她走在街上就感到恍惚如梦。远远的,一大片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脑袋就像一群乌鸦在聒噪。这使她有些眩晕,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将头深深的垂下去。然而,原本不爱看热闹的她这一次却总想抬头看那群人,在他们腿与腿之间的缝隙中,她看到了点点的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甚至还转动起了五彩的光晕。她又听到了她的左腿轻轻的呼唤:“来呀!你来呀!”这个声音曾经在她耳畔轰鸣了千百次。她的头一下子不晕了,“腾”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于是,就看到了双脚骨折刺穿皮肤的他。看样子,他是想跳楼,自杀未遂。看到他,她就知道一段熟悉的记忆影影绰绰地粉墨登场,是无可避免的了。
        手术车渐渐靠近,他静静昏睡着,消瘦惨白的脸嘬了腮,却很平和,五官是清秀的,令他看上去弱不禁风得像一张吹弹得破的宣纸。他唯一的财产,是一个破烂发白的牛仔书包,里面胡乱塞了几件发霉后有味儿的脏衣服,还有一张看起来明显是遗像的中年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这让她在惊愕之余更加坚信他是上天专门赐给她的礼物。照片显然没有得到妥善的保存,上面的皱痕把逝者的脸切割成许多块,一时间,她有了照自己家的镜子的错觉,更添了亲切感。
        她家中练功房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破裂得钧瓷一样的镜子,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每次照它,它都将她切割成许多块。它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报复,报复她那夜冷酷无情的残害。它曾无数次照出她美丽的倩影,而她竟忍心在一个瞬间令它粉身碎骨。
        从走廊回到病房里,她听到手术室的门依旧噼啪开合着,迎接死亡或重生,这两扇关乎生死的门,陪伴她守夜。无数个过往的黑夜鬼魅般的在她的脑海里现了形——她赤身裸体地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雪白的舞鞋,她穿左脚时总比穿右脚费力一些。黑暗中音响的显示灯亮了,红红的一点犹如鬼的眼睛。音量的旋钮被放至最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她坐在椅子上,剧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纵情狂舞。然后大汗淋漓地洗澡,带着一身的水滴坐在沙发上,她不想擦,她想任那些小水珠自己一颗一颗地蒸发掉,不动声色地带走她身上的热量。然后看两张黑白影碟,抽掉一包廉价烟,上床睡觉或是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闹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轮回。
        她早已习惯。与摇滚乐与尼古丁和黑白片一起。她所厌恶的黑夜就这样渐次离去。
        而这个夜晚,因为有了他而显得别开生面。她看了看他病床床头挂的姓名牌:孔安平。安宁,平安,好名字。她想着这些就又笑了,这一次她靠在病床边睡着了,直到晨曦的光诡秘地自窗帘缝幽幽探入,护士开始查房了。她和他都醒了,她对着无比惶惑的他展开了有些生涩的笑颜。面对自己的恩人,他有些手足无措。她问,好些了吧,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自杀呢?你看我,不是还活着?他愧疚地流下了泪,说,姐,我没用。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遭遇,他因伤痛和激动而语无伦次,有些话重复了很多遍,讲得泪流满面。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当他站在楼顶的边缘时,他是在这个城市里被人骗光了钱,工头又赖掉了工钱,走投无路才做出自杀的决定的。在赴死以前,他用最后的五毛钱买了半沓纸钱,烧给自己,也烧给过世的母亲。母亲得肺癌,没有钱治病,因此拒绝治疗。临死前,嘱咐他一定要走出这个村子,到外面去,要下吃苦的决心,要有出息,过好日子。母亲走了,留给他一生的积蓄,区区六百多元。他带着这六百多元和一小袋母亲的骨灰离开了山村,蒙昧的走向母亲所希望的大城市。   
        她一股脑听完他的故事,就像吃一根刚出炉的芝麻的酥糖,咀嚼时带着温度的嘎蹦的脆响令她快意。她决定等他可以不用观察了就把他带回家去休养,她说了,看样子,他很乐意。
        他还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想。这时护士进来了,问他要不要小便,他一下子红了脸,说,这,这,姐……她会意的退了出来,听到了小便喷射到尿壶里的声音。她这时才仿佛回到了现实,她的生命中凭空多出了一个十九岁的弟弟,她就要和他一起生活,照料他生活的一切。想到这些她觉得此后的生活将会发生许多新鲜的刺激,以及,无限的未知。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是她四年来笑得最多的一天。尽管这很反常,但她预感这是个好兆头,这个不速之客会给她带来崭新的生活,与以往的任何一段都不相同。
        
        二、前尘
        当她用轮椅推着他打开她家的大门,他惊呼了一声,好黑啊!他禁不住揉了揉眼睛。是的,她的房子是长年不见阳光的,因为那样会使白天和黑夜的对比更加鲜明,这是她所不愿明晰的。等开了灯,他又禁不住惊呼,姐,你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啊!
        她没有作声,把他推了进去,回转身把门关上了。那“砰”的一记闷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忙活着烧水,把水坐在炉子上以后又打开冰箱找吃的。空心菜的叶子已经蔫了,鸡蛋还有两个,一个胡萝卜,还有一小块姜。她丢给他一本旧杂志,下楼去买吃的。
        她买回一份小鸡炖蘑菇,一份清炒丝瓜,一份红烧肉,三份米饭。提在手里,沉甸甸的,热乎乎的菜发出诱人的香味。
        他看来也是饿坏了,菜一上桌,连一句客套话也顾不上说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不得不一再劝阻:“慢点!慢点!姐又不跟你抢。”她小心地从鸡肉里往外挑蘑菇吃,他看见了,惊讶地问她,姐,肉很香的,你怎么不吃啊?她笑笑说,姐小时侯老师不让吃肉,后来就不爱吃了,再以后就不能吃了。他当然不明白她的话里囊括了她人生重要的三个阶段,所以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她决定要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了,尽管,总有一些是不能说的。
        她说,姐以前是跳芭蕾舞的,吃素是为了保持体形。他异常惊讶,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她,说,姐,我能看看你跳舞吗?她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后又重新抬起头,脸上带着让人心里熨贴的笑对他说,你好好养病,伤好了姐就跳给你看作为奖励,好吗?他有点失望,但他的眼睛马上又放射出新的光芒,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姐,那,你能让我看看你以前跳舞的照片吗?
        照片?她几乎已经将它们忘记了。她不愿想起它们。她沉默了很久。他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说,姐,对不起,我不配看,你别生气。他的“不配”两个字扎了她的心,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卑微的要求,为什么让他失望呢? 
        她拿来了影集。他朝圣般下意识地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生怕把影集弄脏,然后用手珍惜地在滑腻的封面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才打开了影集。尘封四年的记忆一瞬间全部复活了往昔的一切,此刻,都向她奔涌而来,随时会点燃她早已冻僵的神经。他翻看着,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说,姐,你跳舞的样子真好看,你穿上这白裙子,比真的天鹅还要好看。她说,以前大家都这么说。
        她开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父母第一次带她去上舞蹈课,那时她才四岁。她看着高年级的女孩子们跳着四小天鹅舞,痴痴地入了迷,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芭蕾作为自己的主修课程,一跳就是二十年,直到不能再跳了。她拼命,即使最初简单的足尖站立,也是她忍着眼泪用多少个淤血脱落的脚趾甲换来的。然后,她以无法掩盖的光芒脱颖而出了。她出众的外形和技压群芳的舞姿让她年少成名,多次到国外演出,甚至还拿了几个国际大奖。她的代表作是芭蕾舞剧《天鹅湖》,她在其中担纲主演白天鹅。所到之处,总是鲜花、掌声、镁光灯的闪烁,如日中天的她,脸上却始终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绝尘的冷艳。
        那时的她,内心充斥着狂热的火焰,舞蹈是她生命的全部。谁都知道,《天鹅之死》是整个舞剧中最美的篇章,不止柴科夫斯基把最动听的旋律留在了这个篇章中,这个篇章中的舞蹈,亦是全剧悲可动天的精魂所在。这一章节,也因此成了她灵魂的大挥洒,大舒展,大飞扬,她在其中获得了最为写意绽放的自我。可是后来,她却连一个最最基本的阿拉贝斯都做不了,她的左腿再也举不起来了,更无法转动足尖承载全身的重量。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了尖利的哨声,她下意识地快步走向了厨房。她的脑子里充斥着沉甸甸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她很久才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男孩闻声马上推着轮椅过来了,他见状大叫,哎呀!姐,你的膝盖,流血了!她穿着长裤的膝盖处鲜红的湿乎乎的一大片,呈放射状向四周蔓延。“快,姐,把裤子撸起来,让我看看伤口!”他焦急而心疼地喊道。她的脸煞白,爬起来,拖着步子快速走进她的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坐在床边,慢慢地卷起了左腿的裤子,卷到膝盖处,忍不住咬住了嘴唇,裤子粘在伤口上,要将它们分离,分外疼痛。她将一条小腿从整个身体上摘掉了。她将卸下的小腿拿在手里,将头凑近,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咸腥的味道,一如从前。她撕扯床头柜上的纸巾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几年前的那一夜再次在她心中翻腾。
        鲜血,流淌在柏油马路上,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童话的终结。一场车祸,成为当年舞蹈界最为轰动的事件。
        开始的时候,她当然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残废了,她拿出所有的坚强面对闻讯而至的媒体,微笑着对着镜头说自己不会离开舞台。可是很快,再也没有媒体来采访她,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怪异地不对称。
        她还没有崩溃,她还妄想着舞台。只是这舞台,与原来的舞台大相径庭。那是一间昏暗的酒吧,不大,有一个高出地面半米的小小的舞台。酒吧里聚集着形容怪异的行为艺术家,他们为她量身打造了一个名为《一个舞者的意外残缺》的行为艺术作品。内容是:开始时她在舞台上拖着假肢艰难爬行,配以柔美舒缓的音乐。爬到舞台的中心时,音乐嘎然而止,她将假肢装上,穿上摆在舞台中央的雪白的芭蕾舞鞋,站起来,在《天鹅湖》的音乐声中,做着变了形的舞蹈动作,当做到最后一个需要抬起左腿的定型动作时,音乐忽而转为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她在轰炸的音乐中举起台上早已备好的脸盆,将里面鲜红的冒着热气的鸡血照着自己的头倾盆而下,然后坐在地上,一把扯下自己的假肢,拼命扭动自己的身体,摇动自己的头颅,神色疯狂而迷离地伸出舌头舔舔上面的血,枕在自己的假肢上带着微笑入梦,幕落。她的号召力,当然毋庸置疑,虽然她残废了,这样的演出,却具有了另一种刺激性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来看她不需要花费高额的门票了,而且较之从前的遥不可及,现在则成了彻底的零距离接触。如果不在酒吧里买酒,你可以一分钱都不用花。一段时间之内,这个作品引来大批人的观看,重金属音乐一响,无一例外的歇斯底里的狂呼,喝彩。她沉醉在这掌声里。直到她的父母气急败坏地从舞台上把她拉下来,父亲重重地给了她史无前例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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