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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福音戰士〉悼 葛拉斯

发布: 2015-9-24 06:53 | 作者: 阿鈍



      用尖叫震破所有鑲嵌玻璃的孩子走了,彫刻墓石的男子和剝洋蔥的老人也一起走了!
      算來葛拉斯(和雪朗多夫的電影《長不大的孩子》)是成長歷程中的啟蒙能源之一,鑑於葛拉斯對宗教有難解的矛盾情感,一時不知該用什麼音樂來排遣此際的悼念之心,且找出世紀之交一篇讀《鐵皮鼓》的心得,再次追想那些個被葛拉斯震開心門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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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世紀福音戰士〉
       「他把自己的鼓掛在耶穌的身上,將鼓錘插入他的手裡,心中想著:「他要麼敲起鼓來,否則就不是真耶穌。如果他還不敲鼓,那麼,他就是假的,而奧斯卡便是真耶穌了。」 ──葛拉斯《鐵皮鼓》
      新的千禧年剛過不久,公元 2000 年 1 月 24 日,一群自稱「神兵」的克倫族游擊隊持槍闖入泰國西部拉武里鎮的一家醫院,劫持了 800 名患者和醫護人員。克倫族對緬甸政府軍進行的游擊戰已持續了 43 年之久,其目標是為了終止緬甸政府對其同胞的迫害,而「神兵」係游擊隊的一個分支部隊,據稱其首腦是一對 12 歲的雙胞胎兄弟強尼和路德。由於事屬罕見,在劫持事件中,不少媒體將眼光投注在雙胞胎兄弟的身上。 去年底這對自封為上校的雙胞胎兄弟曾經接受媒體訪問。根據報導所述的傳說,1997 年緬甸政府軍進入雙胞胎的村子並燒殺劫掠,當時「克倫民族連盟」的戰士已逃之夭夭,多虧雙胞胎登高一呼,村民開始反攻並大獲全勝,從此追隨者相信雙胞胎具有神力,可以刀槍不入,甚至踩在地雷上,地雷也不會爆炸。許多成年人都服從雙胞胎的命令,希望他倆能將他們從敵人手中解救出來。
      報上同時刊載了兩張訪問照片,在頭版的一張,兩兄弟都散著長髮,哥哥強尼著綠色野戰服,一臉稚氣未消,嘴唇仍有可愛的紅色,兩隻眼珠略撇向右上方,讓鏡頭似乎只能凝視他的弟弟路德。路德身披著藍色毯子,右手中食兩指叼著緬甸雪茄。高聳的額頭上橫列的幾道抬頭紋與兩隻似醒未醒的眼睛,同樣無言地說著飽經風霜的故事。
      另一張照片中,路德裹著毯子,坐在一群克倫族女兵中間。女兵們看來都未滿 20 歲,個個手持自動步槍,多數站著且笑開了嘴,看神色似乎才剛贏得一場勝仗。 路德的身體蜷縮在照片的中間下方,頂多只佔了十分之一的面積,但他那張目無表情地臉卻吸收了整個畫面的能量,像個藍色的洞穴,又像是身處一堆綠毛蟲中的藍色小甲蟲,其詭異甚至更甚於《現代啟示錄》裏的寇茲上校,彷彿那是一個已經空洞的軀殼,只等待最後的爆裂聲響。媒體報導說:
      「這對雙胞胎給人的印象十分複雜,有時宿命得近乎厭世,有時卻難掩一股少年的玩性。雖說兄弟倆煙不離手地表示,他們殺害的緬甸士兵已不計其數,早熟呆滯的眼神和沉默世故的態度卻似乎透露他們對戰鬥的厭倦。」
      我不知道他倆是如何領導這支神兵部隊在殺戮戰場中出生入死,但某種令人望而生畏、逼近死亡的神秘力量湧現在照片裡。我忽然覺得,這孩子藏在毛毯下面的手只是兩隻乾枯的爪子,死神必定曾經親吻過它們。我深深以為,極端貧弱的被迫害者所賴以支持其長期戰鬥的,總會有某種可以深度啟示未來、可以抵拒或撫慰死亡威脅的神話。 報導中說這支族人信奉基督教。而歷來奉基督之名革命的領導人多不免自稱為基督之子。可惜我們目前所能見到的報導太過簡單,未曾深入游擊隊的教儀,我們無從得知任何組織和部族的生活細節,更無從探知少年上校的神力如何展現;簡化的傳說,例如地雷一事似乎僅僅指涉了叢林爭戰與生存的恐怖,但還不足以說明信仰的發生與作用。 雙胞胎的眼神和他們背後可能的故事讓我想要填補報導的空缺,而唯一能動用的資源也只是聯想。當我翻尋我的資料庫,我發現馬龍白蘭度的寇茲上校顯然太老,金田村起義的洪秀全影像太模糊,我想到葛拉斯《鐵皮鼓》裡拒絕長大的鼓手和歌手奧斯卡。
      小說裡,葛拉斯讓他的英雄奧斯卡只長到 94 公分就不再長大,但賦予他兩項神技:一是擊鼓,二是超高音的尖叫──奧斯卡自稱為歌唱。前者讓奧斯卡可以像彈評的說書人一樣在鼓點中去追尋生命的源流、表演人性的怯懦與貪慾、鋪展戰爭社會的恐怖、種族與歷史的衝突、以及質疑信仰的真義;後者可以擊碎玻璃─一切裝飾性的假象。整部《鐵皮鼓》像一部超現實的百科全書一樣,在奧斯卡的鼓聲與歌聲中展開,而其中最重要的線索之一便是奧斯卡求證信仰、質疑信仰的歷程(但雪朗多夫的電影竟然避開了這部分)。
      奧斯卡曾經兩度在教堂中打算迫使童子耶穌像擊鼓,以驗證其神跡。在第一篇,奧斯卡的媽媽在禮拜四與表哥幽會後,在禮拜六到教堂懺悔,奧斯卡在那兒先看到剖胸掏心的聖心耶穌像,即斷定這位救世主酷肖他的教父、表舅與假想之父。再看到另一尊聖母前的童子耶穌也長著和他一樣的藍眼睛和栗色頭髮時,他更懷疑耶穌可能是自己的孿生兄弟;甚至於他的手勢也作擊鼓狀,彷彿將以擊鼓傳遞某種訊息。 奧斯卡把自己擬同耶穌,以會不會敲擊錫鼓作為聖靈的徵信,而不是頭頂的靈光圈。他把自己的鼓掛在耶穌的身上,將鼓錘插入他的手裡,心中想著:「他要麼敲起鼓來,否則就不是真耶穌。如果他還不敲鼓,那麼,他就是假的,而奧斯卡便是真耶穌了。」(胡其鼎譯)然而,耶穌沒敲鼓,奧斯卡以尖叫聲挑戰聖堂玻璃也沒成功。這難得的失敗使得無神論的奧斯卡日後對信仰保留了一些空間。
      第二篇裡,奧斯卡離開了侏儒雜技團回到但澤的家,自比為聖經裡回頭的浪子。這回輪到他帶領後母(也是他的孩子的媽媽)馬麗亞改信天主教。在教堂裡,他再度試煉童子耶穌的擊鼓能力。他並不指望此番會出現奇蹟,而是想「具體生動地目睹耶穌的無能」。 令人驚異地是,這回耶穌竟然敲了,「儘管一切靜止不動,他卻像是在敲」,兩根鼓棒交叉成十字,敲出了流行音樂〈一切皆成往事〉、〈莉莉馬蓮〉,也敲出奧斯卡整個艱辛成長的歷程。奧斯卡驚訝之餘想要搶回他的鼓,卻聽到三次逼問「你愛我嗎,奧斯卡?」奧斯卡憤怒地否認,又更進一步聽到指令:「你是奧斯卡,是岩石,在這塊岩石上,我要建起我的教堂。繼承我吧!」 但不斷地追問自己的起源的奧斯卡迫切地需要真實的信仰來安頓自己,他一再地在寒夜的祭壇前,藉著盼望奇蹟來測試基督、測試自己是否真誠地接受了基督。而基督始終沒有回音,他每天失望地離開教堂,並用歌聲證明自己的存在,每夜他總要唱碎些什麼來平撫自己。
      接下來,葛拉斯讓這位繼承者開始收羅門徒,重演基督的創教立派與血腥犧牲。 奧斯卡隔空擊碎玻璃的能力,引起了戰時反納粹的少年幫派「撒灰者」的注意,奧斯卡在尾隨而來的圍困者面前稱自己就是耶穌,當撒灰者正打算不利於他時,四處響起空襲警報,「像大天使冗長而懇切的大合唱,接受了我所宣告的福音,使黑夜膨脹、塌陷,使睡夢顫動、破裂,又鑽進沉睡者的耳朵,使不受影響的月亮顯得可怖,因為它是不能用防空黑簾擋住的一個天體。」 然後,奧斯卡展現了神功,鄰近的巧克力工廠一層層的玻璃被他的遠程威力輕易地「畫成黑色」,於是耶穌收伏了神奇寶貝,並且開始擴充其勢力。雖然撒灰者團體被指控與謀殺希特勒有關,但以耶穌為首的使徒們並沒有真正從事什麼重大的革命事蹟。 基督降臨節時,他們闖入聖心教堂,拆下童貞聖母和童子耶穌等聖像,把他們和其他祭儀用品搬到總部的地窖裡,排演一齣黑彌撒:奧斯卡被大祭司抱起來放在聖母的懷裡,接替被鋸下來的童子耶穌,門徒們唱著經文,奧斯卡擊著鼓宣告福音,「祈禱吧,兄弟姊妹們,在手電筒的紅光下我敲著鼓,轉入化體:這是我的肉身。」
      就在奧斯卡祝福世界:減罪、赦罪、寬恕時,讓警察的皮靴和手電筒掩至,敲散了彌撒,抓走了撒灰者。 然後在「對耶穌的第二次審判」中,一個個門徒在包括出賣者在內的群眾與法官面前,爬上十米高的跳台,並在他們的叫嚷聲中躍下。最後輪到耶穌時,他發現: 「不只是歐羅巴,整個世界都在我腳下。美國人和日本人在呂宋島上跳火炬舞...。蒙巴頓正用各種口徑的砲彈餵緬甸大象。……這時,太平洋中部有兩艘巨大的、像哥德式教堂一樣裝飾著的航空母艦迎面駛去,讓飛機起飛,互相擊沉。飛機不能降落,走投無路,便像天使似地純譬喻性地掛懸在空中,嗡嗡叫,消耗著它們的燃料。」 後面的一段後來成了葛拉斯最重要的詩作〈海戰〉:
      
      美國航空母艦
      和哥德式大教堂
      相撞
      沉沒在
      太平洋中。
      到最後
      年輕副司鐸還在彈風琴。──
      如今飛機和天使都懸在空中
      無法著陸。
      (李魁賢譯)
      
      奧斯卡不依從觀眾的鼓噪,他回頭走下梯子,著陸了,法庭以被不良份子利用之說辭讓他獲釋。
      在葛拉斯的魔幻故事理裡,宗教與戰爭對撞,人性從高台躍下,政治鼓噪喧騰,種族兵刃相見,惟獨奧斯卡的鼓聲引導讀者走向一個逐漸澄明的世界。在第三篇裡,奧斯卡在他父母俱亡之後長大了些,開始承擔家計,照顧他的後母和兒子。他經歷了作墓石工、模特兒和鼓藝演奏家的生涯,見證了死亡、藝術和無聊而平凡的人間世,也賺進了財富與名聲。 當他 30 歲生日時,他突然害怕記憶的陰暗構成的黑廚娘會無所不在地追蹤他,害怕「耶穌年滿 30 時,出門上路,集合門徒於自己周圍。」他從療養院逃跑,在巴黎地鐵站的一段電扶梯上,他前前後後地想了無數的事情,他想著:站在電梯上人會變年輕,會變老,越變越老。留給他的選擇是:變成 3 歲還子或者變成 60 歲的老人然後離開電梯。他又想著:該去美國找傳說中生還的外祖父、該定居、還是讓步,「讓他們把我釘在十字架上,走向世界,……就在他們面前扮成彌賽亞,違心所願地,讓我的善於描述的鼓超出它之所能,變為象徵,建立一個教派,一個黨派,或者僅僅一個分會。」 結局是:他在電梯口的國際刑警面前用德語、法語和英語各說了一遍:「我是耶穌!」葛拉斯成立了教派,在世紀末成為諾貝爾教堂的大祭司,他所宣揚的教義是省視過去的罪惡,然後赦罪、寬恕。
      1 月 24 日的泰國劫持醫院事件中,據說緬甸神兵的雙胞胎兄弟並未參與,25 日泰國特種部隊攻入醫院,擊斃了十名游擊隊,並解救了人質。官方隨後展示戰利品:照片中一對藍衣灰褲白手套的部對蹲在後排,在他們面前是散開成扇形、用白布依身形裹緊再綁上繩索的屍體,血染著白布顯得朝前的頭部特別大,由前往後看,這些白布人形正如葛拉斯所說「一頭小」的棺材。 報導說,被擊斃的游擊隊中有兩名身形像小孩。緬甸反隊陣營抨擊「神兵」之恐怖劫持事件反而破壞反對運動爭取認同的機會,並將危害流亡於泰國的同胞。 強尼和路德未來是否仍可能繼續傳播福音、收集門徒並創立教派,一切仍未可知。但我想,他們應該不太可能成為奧斯卡,因為他們早已過熟而不再能回頭擊鼓,也因為叢林的環境太險惡、死亡的威脅太逼近,戰爭夾雜著原始的方式進行,雙胞胎必須以最簡捷的方式去回應挑戰,他們沒有充裕的時間去想像神義與教派的問題。他們也不太可能成為拉丁美洲的切‧格拉瓦,因為他們身形太小,叢林與戰爭未必見得會允許他們長大到可以擁有奔馳千里的摩拖車,當然,在一個革命商品化的時代,他們並不具有切的粗獷體格以及可供製作徽章及運動衫的英雄形象。他們眼裡的虛空早已吞食了自己,他們必須面對以犧牲而成彌賽亞或只成為傳說的命運。 那麼,誰來祝福他們和克倫族人?克倫族人會不會真有彌賽亞?緬甸的大象會不會以踩地雷為擊鼓?或許葛拉斯或某個亞洲作家應該寫一部以亞洲火炬舞為背景的小說。
      
      2015年4月13日 20:32
       
       
      
      算是個讀書人吧,只是飄飄乎不知所止!嚮慕莊子所說的「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的半昏迷狀態。著作,有《在你的上游》★獲選國立台灣文學館100年度文學好書。
      『不垂,不釣/不釣雪,不/釣山,不釣船/什麼都不/釣。一尾魚/順著絲線/游進眼裡』──〈在你的上游〉
      這本是阿鈍自上世紀末以來的現代詩創作選集。曾有詩友評阿鈍的詩,說是像「一個人的馬戲團(或嘉年華?展覽會?或博物館?)」,也不無道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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