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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自由,史铁生写作的精神指引

发布: 2014-7-31 20:02 | 作者: 王克明



         关于“真实”——异端的权利不被剥夺是普遍的原则
        《讲话》文艺思想有个原则是“文艺的政治性和真实性……完全一致”。其谓“真实性”是以立场正确和深入生活为前提:“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1954年胡风曾指出,迫使作家只深入工农兵的生活、写作前要先学马列主义、只能用民族形式、只强调光明面等,写出来的作品是不真实的。史铁生从“文革”走过来后,深知“深入生活”造成的粉饰性、虚假性。他也直言道:“不能把遮掩实际之真的骗术算在艺术之真的头上。”“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多也依靠实际之假,或以实际的利益为引诱,哪有欺世盗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
        《讲话》还有一著名论断:“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对此,史铁生想:“‘艺术高于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轻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让人不爱听。再说,这‘高于’的方向和尺度由谁来制定呢?你说你高,我说我比你还高,他说我低,你说他其实更低,这便助长霸道,而霸道正是瞒与骗的基础。”铁生所说“霸道”,即限制创作自由。“艺术高于生活”的要求,不是对艺术品的要求,而是对宣传品的要求。史铁生说:“不如说‘艺术异于生活’。‘异’是自由,你可异,我亦可异,异与异仍可存异,惟异端的权利不被剥夺是普遍的原则。”铁生很明白,自由,是《讲话》最不喜欢的东西。
        对于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铁生问:“说生活是最真实的,这话怎么好像什么也没说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里,这样的真实如果已经够了,文学干吗?”他说:“艺术不该模仿生活,而生活应该模仿艺术。”“说文学(和艺术)的根本是真实,这话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同意。”史铁生认为,关注“实际生活”的文艺思想,限制了艺术的发展:“惟心神的黑夜,才开出生命的广阔,才通向精神的家园,才是要麻烦艺术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实际,常常湮灭了它。缺乏对心魂的关注,不仅限制了中国的艺术,也限制着中国人心魂的伸展。”如我们所见,找不到精神的家园,艺术丢失了灵魂。
        文学的政治性弱化后,真实性曾经成为普遍要求。在“写作之夜”,史铁生对此也提出了质疑。他说:“客观或公认的标准,于法律是必要的,于科学大约也是必要的,但于文学就埋藏下一种危险,即取消个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范围。文学,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探问神秘和沉入梦想;比如梦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实与否呢?就算它终于无用,或是彻底瞎掰,谁也不能取消它存在与表达的权利。”铁生一直在独立地维护创作自由。他敏锐地认识到:“一旦要求统一(即客观或公认)的真实,便为霸权开启了方便之门。”他知道,霸权之下,只有御用文学。他明确地说:“艺术或文学,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难生活)的侍从或帮腔。”
        在怀疑“真实”的同时,史铁生赞许“真诚”,因为:“真诚,不像真实那样要求公认,因此它可以保障自由,彻底把霸权关在了门外。”
         
        关于“标准”——一旦独尊某术,就是牢狱
        《讲话》的最重要观点是:“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讲话》以此寥寥数语,给不是服务行业的文化艺术,规定了服务立场和服务对象,制定了政治第一、文艺第二的服务标准。这种标准七十年来对中国文艺影响至深,导致了追求“政治正确”的文艺原则,形成了充满政治忌讳的创作禁区,造成了违背艺术规律的宣传产品,竖起了中国艺术难以进步的根本障碍。
        史铁生坦率发问:“凭什么要由某人给我们规定该写什么和不该写什么呢?”“美是每一个精神都有能力发展都有权去创造的,我们干吗要由你来告诉我们?尤是我们干吗要受你的限制?”“就小说而言,亘古不变的只有梦想的自由、实在的真诚和恰如其分的语言传达。还要什么必须遵守的规则呢?”铁生以《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完成了“梦想的自由、实在的真诚和恰如其分的语言传达”的小说写作。
        铁生说:“我只敢反对一种观点,即把生活分为‘适于写的’和‘不适于写的’两种的观点。”他是在否认政治标准和创作禁区。他直言:“艺术……没有什么理性原则可以概括它、指引它。”“为政治服务的艺术必仅仅是一场阶级的斗争。”他还讲到过按照政治标准去写作的遭遇:“写小说亦如此,越想获奖越写成温吞水,越怕被批判越没了创造。”
        史铁生以“写作之夜”远离了政治标准,走上了自由之路。他说:“要你如何做人或标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学,其社会势力强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得去筹谋一种轻盈并且安全的心情。”自由之后,他回望精神枷锁,说:“只要不独尊某术就好。一旦独尊,就是牢狱。牢狱并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觉自愿画地为牢的也很多。”
        史铁生写作最重要的当下意义,就是通过阅读他,使我们知道自由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启发我们走出精神的牢狱,回到本应属于我们个人的精神的家园。如此,文学也才可以回到文学。
         
        关于“属性”——文学是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
        《讲话》这样论说文艺的属性:“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革命文艺是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齿轮和螺丝钉。”
        史铁生以他的“写作之夜”,告诉我们常识性的文艺属性的客观存在。“为艺术的艺术”,是自由地表达和探索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是抛弃了政治控制的艺术;“和政治并行”的艺术,是在人的精神解放过程中表现自由向往的艺术;和政治“互相独立的艺术”,是人性的艺术。铁生的《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正是“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是美学价值很高的作品,是具有人类共有这种文艺属性的作品。
        《讲话》要求文艺工作者“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去参加工农兵群众的实际斗争,去表现工农兵群众,去教育工农兵群众”,并说文艺工作者有“创作真正革命文艺的完全自由”。几十年间,文艺工作者只能创作符合政治标准的“革命文艺”,做齿轮和螺丝钉,并没有创作自由。史铁生对他的自由创作的体验是:“文学(和艺术)是一种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写作,曾经就是从这儿出发的,现在仍当从这儿出发,而不是从政治、经济和传统出发,甚至也不是从文学出发。”他不认为文学应该有教育作用,而认为文学只能有探索作用,他说:“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
        “贡献自己的迷途”,是史铁生提出的写作责任。这个责任所要解决的问题,不在于阶级斗争,不在于爱国主义,不在于民族独立,不在于人间梦想,这些都不是写作的原因和目的,写作在于人的困境,人的精神指向。铁生说:“什么国界呀、民族呀、甲方乙方呀,那原是灵魂的阻碍,是伊甸园外的堕落,是爱愿和写作所渴望冲开的牢壁,怎么倒有一种强大的声音总要把这说成是写作的依归呢?”我们听到,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像是站起来一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以国为单位来配制特色?为什么不让每一缕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现其特色呢?”
        史铁生从历史中提炼出了这样的问题。他说:“爱愿曾一时糊涂,相信了平均,结果不单事与愿违,反而引狼入室弄出了强制。”他不相信:“有谁能把这山高谷深日烈风寒的行星改造得‘环球同此凉热’吗?”
        文艺是“齿轮和螺丝钉”的说法,以及为此构建的论说,是一种已经渗透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污染。而史铁生的“写作之夜”,是一位轮椅上的中国知识分子,以爱愿之心,孤独地守护自由精神的纯净家园。网上可见现在对文学的定义:“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的语言艺术作品。”史铁生的写作,便是因精神自由而个性独特,让文学回到了文学。知识分子有无自由精神,会决定民族文化的历史走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对民族文化作出了贡献。
        
        201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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