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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樓夢

发布: 2014-5-22 16:05 | 作者: 駱以軍



        有一段漂浮、空茫的時光,ㄅ43近距離盯著尤三姐那張美麗的臉,她畫了極細緻的妝,所以在鼻翼和閉目的睫毛下的臉頰微微凹弧的部位,有一些科幻電影氣氛,若隱若現的鱗光。ㄅ43感嘆著這樣的瞬間的她的臉,真是美的豪華,而他亦在一種睽違久遠,像童年和父母搭火車長途旅行的規律顛盪中,薄被下褲檔裡那話兒像撒嬌似的勃起著。
        突然尤三姐就那樣睜開了眼,她好像還沒弄清楚這是否無數夢境中其中一個換場?這裡是哪裡?於是他們倆的眼就那樣近距離地對望著,她的眼裡浮現出迷惑慵懶的笑意。ㄅ43可以感到她鼻子輕勻呼出的暖氣,ㄅ43想她也能感受到他的。
        然後她閉上眼,大約不到十秒的時間吧,又將那雙美目睜開,這次那玻璃珠般裡頭摺收並切換各種細微光色的眼瞳,充滿警戒。她悚然坐起身。ㄅ43知道這次她真的清醒過來,她的動作可能像夜間水池裡一隻鯉魚潭躍而激起嘩嘩波瀾,兩側的璉哥哥和柳湘蓮也在暗影中,像更深濃的暗影動了起來。
        「唉喲喂啊。」
        「他媽的昨晚真的喝太兇啦。」
        他們是兩個老頭子了,在酒館裡像老色狼調戲著尤三姐,又像老父親寵溺著她,角色自由切換,像唐吉軻德和她的僕人桑丘,尤三姐是他們的小皇后,他們推搡著彼此爭寵、諂媚、獻上奇想滑稽的效忠情詩,另一個人立即將之貶抑成餿水浮油。而尤三姐優雅地享受著這酒館裡的魔術,她輕啄著酒杯裡的Vodka、Tequila,或純威士忌,任他倆胡鬧著。但我是誰呢?ㄅ43在他們這四人友愛又信任,時光中相濡以沫的小群體中,好像是兒童的角色。常常跟不上他倆兜耍笑謔的急管繁絃,鼓點如雨,只能皺著眉傻笑。
        ㄅ43記得,他們歪歪跌跌地走出酒館,像小孩園遊會拍手嘻笑地在夜闇一道道道鐵門拉下的黯屋騎樓走著。微雨的街道,偶有計程車緩速靠近輕叭兩聲詢問他們是要搭,但總被璉哥哥、柳湘蓮擺擺手驅走。
        然後他們就一同睡在這大通鋪旅館房間裡啦。事實是,秦二姐有她和璉哥哥獨特的交情,那是在權力之海掙泳、搏鬥、目睹人類智力與黑暗面奇異飛行弧形後,一種像隱形轟炸機機身上的匿蹤特殊塗料的氣味,他們彼此聞得到對方在雷達屏幕上顯影不出來的,人世感慨、對人性不信任後極稀微的真情,一種絕對寡言,不表達的溫暖。相較之下,柳湘蓮便是像小津安二郎電影裡,那種「挫敗者」、「不得志者」,每在酒館喝醉後便胡說一些憂鬱自棄話語的歐吉桑。
        但為什麼他們這樣四個人,會湊在一起,成為「酒館咖」呢?
        在那朦朧黑影中,前晚濃郁酒精尖銳冰錐的切裂感褪去,變成一種煙燻玻璃髒糊的沮喪。即使連尤三姐那樣梔子花瓣的女主管白襯衫,或想像中若隱若現美人兒芬芳的蕾絲胸罩勒帶」,難免都有一種隔宿酒酸汗臭的狐疑。更別講他們這三個男人在他人身邊衰敗醒來,那老年或中年人的狼狽勁。
        ㄅ43和這些女孩們老哥兒們聚在這樣一張長餐桌時,他總會百感交集,充滿懷念與悵惘,他們曾經發生過太多事啦。譬如座中的阿雯,ㄅ43記得大夥才剛認識時,有一次在咖啡屋聚會,她穿了一條短到不能再短的短裙,腿稍微一抬就看到裡面的紅內褲,問題是那晚ㄅ43恰好坐她對面的一張單人沙發,她不經意一換腿,ㄅ43就瞥見那女孩像花瓣蕊心那一閃而過的火焰紅光。我覺得她必然看見我整晚臉色通紅,說不定她還惡戲地故意抬腿換邊翹來作弄我呢。結果她現在還是坐我對面,以是個頭髮稀薄的老太太了。或我們裏頭最花的薛蟠,事實上他算是ㄅ43的情色啟蒙導師,他軋過的女孩們,有獸醫、有女乩童、有一位常上電視政論節目的美女議員,有黑道老大的女人(這比較不特殊了),有大他三十歲的老富婆,有黑女人,有身高一九○的東歐女籃國手(而他身高也才一六○)……有一次他惹到一個麻煩,他和一個人妻之間的風流韻事被對方老公知道了(這傢伙有一怪癖,或詩人的純真,他每次和一個女孩軋一炮,回去就鉅細靡遺像昆蟲學家紀錄蒼蠅繁殖排卵的專家報告,寫一篇那個打炮過程的情色札記,寄到那些女孩的電郵信箱。偏偏這個癡情的傻女孩將他的每一篇都存檔珍藏在自己筆電裡。而那台電腦被那個偷窺老婆隱私的綠帽丈夫扣押,不但循法律途徑告他們通姦,這個躁鬱症的男人且有一晚爆發失控,拿著廁所馬桶旁的鹽酸從妻子頭上淋上。那可憐的女人掩面哀號穿著睡衣逃出門,那因妒火而變貌成暴力野獸的丈夫,竟在那無人的夜晚社區街道,騎著機車一手持剩下的鹽酸瓶在後頭邊追邊潑,這樣像獵犬逐兔追殺了幾百公尺,她逃進一間7-11求救,才作罷。)
        這薛蟠(當然是求B3周轉)後來賠了一大筆錢,雙方律師才把互控官司以協調方式撤銷。女孩身心重創,進醫院治療了近一年這中間幾次談判,都是「阿雯」(那個多年前穿迷你褲露紅內褲的女孩)幫他出面(和女生的母親談,和婦女訴知的律師與對方律師談,到醫院和那包得像木乃伊的女孩談)。
        這就是哥兒們。但現在這個老唐每十分鐘就要起身上廁所,大家也得遲緩拖起椅子讓他過,因為他攝護腺肥大啦。
        ㄅ43有時難免也好奇,為什麼他們這群廢材,反社會者,人來人去,沒有遇過一個譬如「拖洛斯基派」、什麼「新新感覺派」或「未來主義」、「殘酷主義」、「即興主義」這類高深莫測宣言的傢伙。後來他們其中一個誰解釋說,我們這個不特別的右翼警察國家,早在很就很久以前就用花剪把這些那些會造成威脅的腦額葉剪掉啦。我們是在一已經過消毒、或切除能造成國家顛覆之突變基因段的實驗皿裡,在演化出來的,「有一大塊存在已被隱蔽的樹枝狀圖」。也就是說,在我們這一支的演化樹枝圖譜,或會長出不同長度耳朵的海狸,或花豹紋的大象,或肉食的馬,甚至會說話的貘……。但是,但是,因為在更久之前的一次,像科幻電影那樣的高端技術(類似雷射燒灼或某些基因密室被上鎖了),我們,以及即使數千年數萬年後的後代,都不會,也無從想像,不可能演化出一隻,「鳥」這種概念的物種(翅膀、羽毛、硬質中空骨、腦中的衛星定位系統)了。「這就是所謂的種族清洗」。
        ㄅ43有時忍不住想告訴這些頹頹老矣的哥兒們,他知道的「女兒」複製人計畫。
        ㄅ43告訴他的老哥兒們,事情被弄錯了,是因為我們現在活著、呼吸著、龜頭充血而勃起著,如此重複一萬次吧,或五萬次吧,慢慢慢慢地流出一些清澈卻讓我們羞恥的,不再有濃郁的成千上萬精子(想像中是我們的臉的小蝌蚪)挨擠在一塊兒的起司或死魚臭味,然後我們知道那挨擠在億兆個像我們一樣可憐的活跳跳猿猴形小人兒像在時光的乾涸岩盤上枯癟啦。而我們意識到我們這一切,其實是活在一個巨大無邊的女神的子宮裡,一個多維度宇宙,一個晶瑩濕潤梵從其中流出的陶壺,當然這都只是比喻罷了。我們也許只是在這虛幻無際的宇宙女神的陰唇邊,或跨下三角褲勒痕靠近她皮膚較黯沉那個乾燥角落,或是更悲慘些我們被一團衛生紙被揩掉了,他媽的什麼「少年Pi的奇異旅程」、「唐吉軻德大冒險」、什麼「唐僧師徒四人的往西天取經遭遇各種妖魔鬼怪」的公路電影都還沒展開,我們就那麼枯竭無知的嗝屁了。這都是運氣。聞名的運氣。當然我們或試圖將這個我們像小蟲子在其中卑賤地鑽來鑽去,活蹦亂跳,沿鐵種稻,瘋狂用大屠殺或神聖大革命的「女神的跨下」,用我們的想像力模仿出來。於是就有那些哥特式大教堂、布達拉宮、有那些妙法蓮華經啦或瑜珈濕地論或霍金的時間繁史……
        當然這一切都很屌,ㄅ43承認他們都是對的。但請你們想想,就像一個姑娘她可能有想像力想到,那也許之前讓她後耳根酡紅哀鳴連連,充滿的愛的感覺和子宮收縮的大爆炸機爽,那溼答答暖呼呼一蓬射進她那充血陰道裡的那坨鼻涕般的髒東西,其中有一顆小東西,停下來,以它簡單如鉛筆描直線的思維能力,想像這個她?抬頭從它置身其中的一片暗黑天穹的侷限時空,推想這個她的臉、她的心臟、肺動脈、胃、膽囊、她瞳孔的顏色、她耳蝸管或大腦的感覺區,她血液裡溶解的抗憂鬱症藥物的分子,她的靈魂,她的嫉妒(另一個他媽的像宇宙那麼巨大的女神)?如果這個女神在他的維度世界,只是個年輕宇宙,是個對自己相貌永遠憎惡自卑的寄宿女孩的十五歲少女?或著我們恰好在其中這宇宙女神,是個懷念著他一生遭遇過的那些浮浪男子、詩人、大屌流氓、癡情的娘炮酗酒老人…他們早已滅絕死去,她只是在自己孤獨、無所怨恨的餘生時光,充滿感情的追憶逝水年華的一個九十歲老婦?他媽的這可真難倒了我們顆小小的,擠爆大腦縐摺也推算不出的巨大誤差啊!
        這個巨大女神,不會意識到她的跨下其中一顆小小的精蟲,在描繪她的長相,大小尺度、她是一個邪惡靈魂還是神聖靈魂?我們在德州沙漠或新墨西哥沙漠裝的那些巨大雷達陣;或是發射到太陽系邊沿的哈伯望遠鏡,但就是找不到一種更大(不可思議、不可說、恆河沙)尺度比例的濃縮之投影,可以讓視訊屏幕上出現那巨大女神睡眼惺忪的臉,讓巨大宇宙女神和咱們這小小可憐的精蟲,互相看見對方的同等尺寸想像時之模樣,最好是還能進行一番問答。
        「妳在妳那個存有狀態快樂嗎?」
        「妳過得好不好?」
        「妳那個知覺世界有多少像妳這樣的女孩兒?」或是「妳那個時空維度的紀元、歷史,是這個妳的多少倍?」
        「我們是妳創造的嗎?還是我們只是妳的一場夢?一次自慰的虛幻痙攣(並沒有那蓬精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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