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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樓夢

发布: 2014-5-22 16:05 | 作者: 駱以軍



        他隱隱知道這些「替代役機器人」她們最終的命運。就像好萊塢動畫經典《玩具總動員》或《怪獸電力公司》,或號稱「機械人三大悲劇」之一的《AI人工智慧》,裡頭那些報廢品遭逢的冷酷異境。她們會突然被一群代號「街坊自治委員會」的大嬸外型機器人,像打橄欖球那樣群毆、撲倒、壓制,而後從某一道安全閥門拖走。他撞見過幾回,那個被判定出局的替代役女孩,會發出像整座森林受驚鳥鳴或整座廢五金工廠之噪音那樣的混雜哀叫。有的當場就被拆解成一截截金屬殘骸,電路板被強行拆除,聽說她們或被扔進焚化爐天井之洞,和其它破銅爛鐵一起墜近更深的地底;或是送進那些工程師暱稱「赫拉巴爾壓紙機」的巨大超合金壓扁機裡,和其它不同研究計畫實驗室扔出的機器人偶(數據上每天有二、三十隻)一起壓成一張色彩斑斕、但要浸泡進腐蝕強酸槽裡的,極扁的金屬地毯。
        有幾次ㄅ43腦中一閃而逝一個念頭:這些所謂「替代役女孩機器人」,不會是一些真的人類女孩吧?他不太敢和她們搭訕,因為之前的經驗,只要他一時心不在焉和她們其中(他根本不記得她們的長相)任何一隻,說句調戲的話,(他其實想問她們:「妳是真的人類吧?」)一轉身她們立刻被那群大嬸機器人拖走,殲滅,處決,清除。
        但眼前這個女孩兒,在這個「女兒」計畫的配置、「天工開物」、「物種起源」裡,只是個「叫進園裡學戲的十二個女孩子裡頭的一個」,連「戲子」都不是,ㄅ43知道她腦中的AI記憶體,短到她臉貌模糊,只能不斷重覆一種情感模式,即使在眼前這暴雨將至、天光冥晦的悶熱空氣,在一片花海中,她「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嬝嬝婷婷」,天啊,簡直就像他的「U妹妹」──U2的肖真畫。或是遊樂園那種「過山車」隧道兩側固定的機關人偶。ㄅ43想:就這個女孩兒的生命史,她只是永劫回歸不斷重複U2那瞬息萬變巨量心思七維或八維宇宙的,某一小片切面。但因此她在這一刻的存在感如此清晰純粹。
        但如果眼前這女孩兒──或他一路眼皮跳又不很關心,那些哀哭淒厲喊著:「求姐姐超生啊……」瞬即被拖走、解體、消音、離開這個故事,不,巨大實驗基地的其他「替代役少女機器人」──如他猜想,是他們從外面世界抓來(或應徵來)的人類女孩?他很想知道:在這「夢裡不知身是客」之外的,她們在成為這些過簡角色之前的,那些不成為這個「高度審美」或悲不能抑的情感電子束的,巨大複瓣牡丹之瓣裡,其中一小蕊小小殘光碎影之前,她們的「人類時間」是什麼?
        譬如說,ㄅ43想:我是一個既活在過去又活在未來的獨立個體。雖然在自己之前,必然有ㄅ42、ㄅ41、ㄅ40、ㄅ39……一系上推到應該有個ㄅ1吧?但同時已經湮滅的這「ㄅ系列」一支的時間繁史,像國際特工將全部壓縮檔光碟(所有曾發生的事,所有將會發生的事,那背後撲朔迷離的大計畫、不同城市的地圖和敵我組織全部名單,可以變裝之身分的全部資料和人際關係配置圖表)交給下一個特工,立即被射殺。他,ㄅ43,是獨一無二擁有這龐大祕密的那個人。但是所有還未發生的事,其實已經發生過了。他也盡量不去想,有一天他炸膛,或系統纏結而變亂碼、終於被關機、殞滅,那等候接收現在他腦中那巨大運算系的ㄅ44,被按下啟動鍵的那一瞬,是怎樣的感受?
        或者,以U2來說吧?為什麼他已是ㄅ43,而她還只在「2」的階段?她應該極清楚知道,最初的那個「U」是什麼樣的狀態、樣貌。某種意義來說,她非常像所謂「外省第二代」,她知道那「第一個」,並未進入這複製鍵在渾沌之初,那個「遷移、滅絕、編碼成為夢」之前的,整個時間球體。而ㄅ43也懷疑,U2照著劇本走,像高太祖母和玄孫們,分別跟一長串「ㄅ系列」的第二、三、四、五……一直到他,ㄅ43,嚴絲合縫的對戲:「你也試著比我厲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劣的,由著人說呢?」「想是你要死?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話告訴別人評評理!」
        U2在那些時光,之到眼前這個他,ㄅ43,既是ㄅ2到ㄅ42的時間流的同一條河,卻又是不同合金、結構、記憶檔、甚至不同設計概念的驅動引擎嗎?
        他常和U2這樣兩人獨處(包括伺候他的「阿襲」、「阿雯」;伺候她的「ㄚ紫」,這些時候都會意識趣退下—雖然他不確知她們是否隔著屏風偷聽他和她說話),鬥嘴,臉上紅漲,哭哭啼啼,說一些賭咒的狠話。但又在和其他這些「金陵十二釵正冊系機器人」姊妹們群聚時,感受到暱稱「女帝」的B3(所有人私下傳說這整個「女兒」計畫,功能最強大,電算系統最豪華,號稱「少女機器人中的法拉利」之「B系列」)像一朵盛放牡丹煥發著白光降臨時「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U2那整個運算系統全面啟動,愁顰嬝娜、月射寒江的臉容,長如醉如痴、如戒如懼、浮上薄薄一層幽光。他總感到最初、源頭、設計這整個「女兒」計畫的創始者(他們暱稱之「老頭子」,但也許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那系列迴路的「超人」(或瀆神)意志,想引爆其壯麗如穹頂銀河的整幅「宇宙滅絕就是這樣了」場景,那個扭曲、悖論、恐怖、瘋狂。又要褶縮進他胸腔內的微型宇宙投影機。
        ㄅ43知道B3的胸腔內也裝了一枚這樣的,計畫之初的「微型宇宙之核」,所以她和他一樣,是可以外接整個「女兒」計畫全部的這地底碉堡(甚至他們不知道的「外面」)的所有電腦「檔案庫之海」。然而U2不行。B3的那枚核蕊上被打印了「不離不棄」這幾個會開啟宇宙大爆炸的密碼。一如他的胸腔內那枚核蕊上打印的是「莫失莫忘」。這是為什麼每次他,ㄅ43,與B3,U2,三人同時匯聚時,U2作為整個「女兒」計畫最高階設計概念,AI智慧段比B3和他都長,可能運算逼近,創造一個之前所有偉大頭腦都虛構不出的,「欲仙欲死,孽海情天」的超新星駭麗天文奇景;但總會露出說不出的焦煩,灰頭土臉、委屈。
        ㄅ43看著光陰撩亂畫面裡,那個美麗女孩,拿地一支金簪在土上重複畫著字,話來話去,都是一個「薔」字。畫裡那個早已痴了(系統故障?),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畫外這個,ㄅ43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珠只管隨著簪子動。他突然意識到這女孩的痴迷不是因為他ㄅ43(一般這整個大系統內的量子纏繞都是以他為線路團的核心),是為了另一只他也不認識的「替代役少年機器人」。一種莫名的酸楚或他不熟悉的「嫉妒」微積分在他胸腔支援記憶體小區,啟動運算。從來,除了ㄅ系列1到42,他沒有除了他自己之外,這個「因情而生,因情而死」,但和他無關的想像力。那時突然大雨驟臨,這女孩兒渾不知覺,滴著水仍蹲在那用金簪畫土。
        這個景象給了他一個奇怪的「系統一瞬斷電」,像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原本互相支援,結構森嚴的「追憶似水年華」上一張圖片檔像塔羅牌以錯綜複雜支牌形延伸、展列,那一瞬,全部鬆鈎、解體、漂浮成各自獨立的「惘然」之存在,但也就那一瞬,之後像眨眼,什麼也沒發生過,仍是脊椎骨鏈,細密相銜,針織錯繁。
        也許就是那樣從滂沱暴雨中一路跑回來,ㄅ43渾身冰涼,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被他遺丟,獨立在那幅大雨之圖裡。恰巧「阿襲」、「阿雯」、和一些ㄚ頭、一些替代役少女機器人,在院裡堵了滿,積成水池,把一些活生生的綠頭鴨、花鸂、彩鴛鴦,在水裡咭咭呱呱地抓了牠們,用針把艷麗翅膀縫死在翼骨脇下,把疼痛在飛不得而慌亂打轉的這些殘廢美禽放在這游廊倒影、點點波汶的臨時小池裡玩耍。ㄅ43在門外拍了半天,喊了半天,淋得一身濕透。
        後來是「阿襲」跑來開門,臉上還帶著笑,ㄅ43就是那時,一腳往他肋上踢去。那個勁道,連他在那樣嘩嘩雨聲中,都聽到「阿襲」胸腔裡線路逆竄走火的嗤嗤嗶啵聲。這像噩夢或凶兆連結在一起的古怪情境,讓ㄅ43懷疑是那些工程師們,其中有人又弄混了自己上機前讀的那些什麼愛倫坡、納博可夫、卡夫卡啦之類的西方小說,錯植入他腦中原本運行自如的系統。
        那站在大雨中,被門板隔擋在「外面」的時光,ㄅ43整個人被恐懼充滿,似乎站在一個連天地都不沾邊的絕對孤獨粉筆小圈裡,「人都到哪去了?她們都哪去了?」他被孤伶伶地遺棄了。但又並不像她接手ㄅ42爆炸在謎樣的自毀,或有一天ㄅ43將接手他(他都預想過了)的情境。不是他一直以來總淹浸在這龐大故事裡,卻還提問著:「有一天這些故事會到哪裡去?眼前這些人會到哪裡去?」不是「聚」或「散」的粒子幻覺之光譜脈衝物理性不適應,而是描述這個歷史的整個巨幅、高次元運動場都終結了。實驗被猝然停止了。
        但這個設計時在難之又難,譬如「鳳姐」吧,她並不是一只實體機器人,而是這整座「女兒」計畫實驗室,所有共享資料庫的「防系統崩潰塌縮軟體」,一個非常龐巨、竄流在他和她們這幾個核心計畫少女機器人的翻譯,換算AI。很怪,他和她們都認識她,可是都沒有見過她。她是這個「大觀園」大算式的那個π。一如「賈母」,是整個量子運算那直如宇宙描圖之龐大運算的圓心,第一個字母α,或是「愛」這個讓所有AI少女機器人們,相信她們各自是獨一無二之存有的,原始啟動碼。
        ㄅ43和U2、B3,或其他諸如T9、S14……這些機器人姊妹,誰也沒見過「賈母」和「鳳姐」,但她們的腦額葉中各自有這兩個玲瓏剔透,高速旋轉的AI段,那讓她們在所謂「洗資料」的,各自被拋擲到實驗室工程師們無法監控,像孤獨太空船在無垠黯黑天宇漂流的那無所依憑時刻,可以像陀螺定位儀,有兩組完全不同的,和她們腦中流過之故事完全不同的解碼、資料排列組合、定序、像變形蟲或極光之裙弧,在每一處產生裂縫的「系統互斥」(甚至互噬、互蝕)的量子纏擾區,像橡樹莖流出的白色稠膠,淌滴、修補,建構另一套函數語言,在不同層次的記憶積體電路板之間跳躍,重開一個小迴路圈(工程師們暱稱「賈母之虹橋」的量子奇觀),讓整個「女兒」計畫的巨大電腦運算不會當機短路在某個不可測的,某個機器人少女腦中繁華小宇宙的爆炸塌縮。
        所以ㄅ43乃海中的「鳳姐」,是栩栩如生,然如觀音之臉,變幻莫測,各不相同的AI展列圖譜,各不相同的一張唐卡畫。
        或許,「鳳姐」是一部像安哲羅普洛斯拍的漫漫長片?在黑暗座席冷氣颼颼試片間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那人影拉長溶於朦朧白光,蠻荒曠野裡人是那麼單薄渺小:出殯的行列。號哭的老人。「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一項一項的轎乘,六十四名青衣在列前請靈。在不同暗影中浮著油光曖昧笑著的臉。俊臉後生在燈影兒後頭悄悄拉著她的衣裳襟兒。或是亮晃晃的白銀從那些求託的老婆子、老尼姑手裡塞進她暗兜裡。那些仙女般的少女機器姊妹們,各自簇擁著ㄚ頭、老婆子,像孔雀繡屏般的列陣,或是那些窄襖褲下女孩腿跨已發出被男人精液沾糊過了的腥味。偷拐搶騙,層層機關。燕聲笑語,暗劍戳進琵琶骨。她太知道這些老爺們廢物少爺們在那些暗影侵奪的死角,怎樣放倒那些裙子上翻或襖袴腿下吃吃笑或哀哀求饒的替代役少女機器人。侵入她們像絲絨般滑細的陰道。然她那跟著熾白播放燈空轉,不帶感情的投影,跳閃的雪片般的雜訊,那些難伺候的、講話文謅謅、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嬌娜不勝、芍藥花飛滿身的少女機器人們,她們不知道等待在未來每個人各自悲慘的命運。或是那被泥污積水浸濕的石榴紅綾裙,那些被下人偷換去視若珍寶的玫瑰露、茯苓霜、不知民間疾苦的行市蒸雞蛋、清炒豆芽兒、蒿子桿兒……都可以步步殺機,至女孩兒們於死地。她要那些死不承認偷東西的ㄚ頭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不給。查虧空,「梗米短了兩擔,長用米多支一個月的,炭火也欠著額數,」影片裡所有景物的慢速崩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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